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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火車快開
來源:長江日報 | 別鳴  2025年09月28日08:25

多年以來,每當我搭乘列車,穿越鄂西的崇山峻嶺時,總會想起我少年時代無數(shù)次擦身而過的——那三座巨大的黝黑鐵路橋墩。

在我的香溪故鄉(xiāng),人們大多不知這些橋墩的來歷,它們?nèi)缣焱鈦砦锇阖H桓呗?,每座都有五層樓高,左右呈梯形,中間橢圓狀,頂部空落落不見鐵軌,在鵝卵石遍布的河畔,呈平行列陣,與方圓山河道路毫無關(guān)聯(lián),孤立無援。

它們就在我家紅磚房的門前坎下,我背書包走下山坡,來往學校路途,日日與這三座橋墩相遇。春季,旁邊玉米地里,翠綠的稈葉密密搖曳,將古老橋墩掩映其中,在月光下低唱;夏季,香溪在瓢潑大雨猛灌下暴漲,濁黃激流挾帶浮木,不斷撞擊橋墩,發(fā)出巨獸般吼鳴;秋季,彌天大霧籠罩之下,清冽溪水發(fā)出叮咚脆響,在霧氣間隙我窺見橋墩底部淺潭里,涌出百十條褐色水蛇,昂首騎住浪花,不斷起伏,往下游遷徙;冬季,白雪皚皚封住大山溪流,橋墩高處披掛無數(shù)劍戟般冰凌,鋒銳空中倒懸,不時發(fā)出巨響,隨即斷裂,直插冰凍潭面。

起初,我和同路孩童不知它們是何物,覺得酷似電影《小兵張嘎》里的日寇炮樓,大呼小叫其為鬼子樓,結(jié)果被老師嚴厲批評:當年抗日戰(zhàn)場中國軍隊拼死狙擊,日寇被牢牢擋在長江三峽南津關(guān),未再能往前侵略半步,離南津關(guān)不遠的香溪故鄉(xiāng),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一個日本鬼子,哪里來的鬼子炮樓?我們?nèi)滩蛔》磫柪蠋?,那它們究竟什么來歷?老師沉吟再三,回答說,看著像是鐵路橋墩,到底怎么來的,那得去問問老人們。

我的香溪故鄉(xiāng),位于長江三峽岸邊,大巴山脈連綿如云,唐代詩人李白吟誦《上三峽》:“巫山夾青天,巴水流若茲;巴水忽可盡,青天無到時?!敝毖源说厣礁咚h路難行。從香溪故鄉(xiāng)赴最近的城市宜昌,當時坐江船需要六個小時左右,坐長途客車一度需要八個小時。三座孤零零的橋墩,意味著這峽江大山之處,竟然有過通鐵路的可能,我們曾經(jīng)有望坐上轟隆隆飛馳的火車?

待到過年團聚時,在縣城公路段宿舍,我纏住病休的祖父,他大半輩子帶領(lǐng)工人修建了全縣的公路橋梁。祖父端起他的大搪瓷缸,淺啜一口林檎茶,告訴我:“那三座鐵路橋墩,應該接近一百歲了,我也沒見到它的修筑過程呢,它們是川漢鐵路的一部分,但是沒有修成?!蔽殷@訝地問:“川漢鐵路?是從四川到武漢的火車?會從我們香溪經(jīng)過?”祖父說:“是啊,只修筑了我們這周圍沿線一部分,中途停工,日久天長,就廢棄了,很可惜呀?!?/p>

我再三刨根問底,祖父到公路段設(shè)計室查詢半日,借來厚厚一沓泛黃資料,手指上面的油印字跡,一句一句讀給我聽——

1906年,清代湖廣總督張之洞在奏請修建粵漢鐵路的同時,啟動了川漢鐵路的修建。川漢鐵路計劃東起湖北漢口,途經(jīng)宜昌、重慶,抵達四川成都,設(shè)計全長4000里。

1906年7月,在湖北宜昌成立了川漢鐵路駐宜公司,專門負責宜昌至萬縣段的建設(shè)工作。1907年,鐵路專家詹天佑受聘擔任川漢鐵路總工程師。1907年10月28日,2000多名鐵路建設(shè)者齊聚宜昌鐵路壩,舉行了川漢鐵路開工典禮。

最初開工路線:由宜昌起,經(jīng)宋家嘴、霧渡河、大峽口、香溪而歸州,全段約一百六十公里。數(shù)萬名來自北方的修路工人及其家屬涌入宜昌,宜昌城因此人氣滿滿,市面繁榮。

我聽見川漢鐵路沿線這些熟悉的地名,更加好奇,進而惋惜:“來了這么多工人,為什么沒趕緊修好?要是當時修好了,我們出門就可以坐火車了。”

祖父嘆息不已,繼續(xù)念下去:“當時清政府積弱積貧,西方列強趁機掠奪,引發(fā)保路運動,直接導致辛亥革命總爆發(fā),川漢鐵路宣告破產(chǎn),川漢鐵路駐宜公司解散,所有的工程物資轉(zhuǎn)移到粵漢鐵路使用,已修建5年的宜昌段鐵路,只留下了遺跡?!?/p>

我還想纏住祖父問,祖父手摸滿頭白發(fā),說:“說起修鐵路,你爸爸倒是有些經(jīng)驗,你去問問看。”

我的父親是個穿白大褂的醫(yī)生,乍看上去與修鐵路之間八竿子打不著,聽了祖父的話,我半信半疑。我三番五次問父親,修鐵路是咋回事?父親總是答非所問,轉(zhuǎn)移話題。

直到放暑假,父親帶我去香溪游泳泡澡,清澈溪水滌蕩去了白日燥氣。月光如紗般籠罩,周遭蟲鳴盈耳,那三座鐵路橋墩緘默如初,如巨碑頂天立地。倚靠巨碑之下,父親和我各穿藍布短褲,臥在從家?guī)淼闹裣希已鐾麡蚨?,翻騰身體,躺不安生。父親不堪其擾,說只要我躺好不折騰,就給我講修鐵路的往事。

父親問我,聽說過焦枝鐵路么?我搖搖頭,反問:“這也是一條從我們家門口經(jīng)過的鐵路?”父親說:“到宜昌不算遠,離我們這里可就還遠得很。”

父親說,焦枝鐵路橫跨河南、湖北兩省,全長近千公里,這條鐵路只用了短短八個月就建成通車。這樣的工程速度,在我們國家建設(shè)史上,都是令人咋舌的“奇跡”。

焦枝鐵路北起河南焦作月山站,跨越黃河后沿太行山南麓經(jīng)洛陽、南陽進入湖北,穿越武當山余脈,抵達長江北岸的枝城港。1969年11月動工建設(shè),采用民兵師建制開展施工,河南動員48.41萬民兵,湖北組織施工力量89.75萬人。我的父親就是這百萬民兵中的一員。

父親回憶,他們拉著木板車將一座座小山推平移走,他們靠肩扛手抱將一段段鐵軌安放到位,冬天饅頭凍成冰疙瘩,磕著牙硬吞,夏天蚊蠅大得像蜻蜓,成群結(jié)隊的蚊蠅翅膀扇起來,像來了直升機,大家都沒覺得艱苦,每天紅旗招展、戰(zhàn)歌嘹亮,各組各隊比趕超,熱火朝天。

1970年7月1日,第一列火車通過焦枝鐵路。父親說,他們這些青年人第一次看見真正的火車,大家赤露上身歡呼吶喊,沿鐵軌兩側(cè)拼命奔跑,追趕火車頭。父親腳步快,跑在最前頭,火車司機拉起了汽笛,乳白色蒸汽從車頭噴出,瞬即彌漫整個鐵路兩側(cè)。父親感覺自己被無數(shù)幸福的子彈擊中,胸口被灼熱蒸汽燙出無數(shù)疤痕,成為伴隨他一輩子的紀念章。

星空閃爍,回憶如水,我為之目眩,手指身后那三座黝黑鐵路橋墩,告訴父親:“我們家門口的鐵路,要是重新修起來,我也去幫忙挑土。”父親呵呵連笑,繼而沉思不語。至今記得,那夜月光似紗,溪水如玉,我眼前漸漸朦朧,不知不覺睡去,夢里有火車呼嘯而過。

不久,我離開香溪故鄉(xiāng),遠赴他地求學。之后,我的父母也移民搬遷離去。此后歲月里,我的母親會隔三岔五搭長途客車返回故鄉(xiāng),與就地搬遷、上山居住的老同事,搬把桐油木椅坐在高坡上,瞭望山下清庫后的滿目廢墟,手指方位回憶過去,說著說著,潸然淚下。

等我再關(guān)注到那三座巨大的黝黑鐵路橋墩,已是十年之后的2003年春天。三峽工程蓄水135米在即,我記憶里的香溪故鄉(xiāng),將全部沉沒于滔滔江水之下。那條清澈的香溪,即將暴漲為滔滔江面,成為輪船通航的長江支流。面對如今的世紀工程三峽工程,百年前擱淺的世紀工程川漢鐵路的遺存歸宿,正如同長江后浪推前浪。

母親已頭發(fā)花白,身體不如以前,不再來去奔波回故鄉(xiāng),只和老同事偶爾通電話。有一天,母親對我談起那三座鐵路橋墩,說聽老同事講,它們因為高達15米,今后會成為航道通行的障礙,必須盡快炸毀。文物部門進行了最后的資料留存,村里找來近10個有拆房經(jīng)驗的村民開工炸橋。村民們雖然內(nèi)心不舍,但炸毀橋墩的任務(wù)要不折不扣地完成,大家以為這些老橋墩肯定會一炮就塌,可到真的炸毀它時,才認識到了它們近百年的堅固。村民們足足用了兩天時間,實施多次爆破,才將其中兩座炸毀,一座依然半截不倒,最終認定不再影響航運,被三峽蓄水后上漲的江水淹沒。

我以為那三座黝黑鐵路橋墩已被世人遺忘。隨著2010年12月22日全長377公里的宜萬鐵路正式通車,宜昌到萬州的列車第一聲轟鳴,引發(fā)了人們重新關(guān)注作為宜萬鐵路前身的川漢鐵路。

我當時所供職的機構(gòu),派出采訪團隊,與文史專家一道重走川漢鐵路遺址。大家翻山越嶺,詢問鄉(xiāng)鄰,發(fā)現(xiàn)川漢鐵路雖未修筑成功,但在宜昌卻留下了全國罕見的鐵路工程遺址和時代印記,沿線至今仍能看到涵洞、隧道、橋墩、車站、橋梁、路基和擋土墻等遺存20多處。此外,還有因修建川漢鐵路而誕生的諸如鐵路壩、甕子溝、鐵路溝、公事房等地名沿用至今。文史專家認為,它們見證了中國鐵路建設(shè)的發(fā)展歷程,見證了長江三峽的開發(fā)開放史。

我的香溪故鄉(xiāng),那沉入江底的黝黑鐵路橋墩,作為川漢鐵路建設(shè)體量最大的遺存之一,以照片留存、文字資料的方式被人們從記憶的江流中撈起,出現(xiàn)在網(wǎng)頁之上、報刊圖書之中。

當我乘坐宜萬鐵路列車,行駛在連綿起伏的大山之中,穿越無數(shù)如時光漫長的隧道,跨過無數(shù)如銀河高懸的大橋,為這條當時我國境內(nèi)修建難度最大、每千米造價最高、歷時最長的山區(qū)鐵路而贊嘆不已時,心底依然有著小小的遺憾:宜萬鐵路尚未經(jīng)過我的香溪家鄉(xiāng)。

又是十年過去,2022年6月20日,長江三峽畔,崇山峻嶺間,鄭渝高鐵的首趟列車呼嘯而過,串起沿線神農(nóng)架、興山、巴東、巫山、奉節(jié)等地,成為三峽庫區(qū)首條高鐵。在我的香溪故鄉(xiāng),人們終于能坐火車出山了。當高鐵飛馳而過時,那沉沒江底的川漢鐵路橋墩,會穿過歲月長河,為之戰(zhàn)栗不已,與之遙相呼應吧。

2025年夏天,我再次搭乘動車,通過宜昌宜萬鐵路大橋時,驚奇地發(fā)現(xiàn):與現(xiàn)有大橋抵近并行,一座全新的長江公鐵大橋正在建設(shè)。兩座大橋并駕齊驅(qū),跨江而過,極其壯觀。我用手機搜索得知,這是滬渝蓉高鐵宜昌涪陵段關(guān)鍵性工程。滬渝蓉高鐵,又稱沿江高鐵,線路總長約2100公里,貫穿上海、江蘇、安徽、湖北、重慶、四川六省市。目前,滬渝蓉高鐵武漢至宜昌段已進入運行試驗階段,建成通車后武漢至宜昌鐵路旅行時間,將從現(xiàn)今的2小時縮短至1小時左右。而在我的香溪故鄉(xiāng),宜昌至興山高速鐵路正在抓緊建設(shè),待到建成通車后,滬渝蓉高鐵武宜段與鄭渝高鐵銜接,武漢至重慶的鐵路旅行時間也將壓縮至4小時左右。

就在這趟動車旅程啟程之時,我在武漢站進站前,曾遇見一對衣著樸素的中年男女,他們扶住安檢進口旁的柵欄,沖著他們奔赴外地的女兒不斷揮手,直到女兒轉(zhuǎn)過門廊,背影不再顯現(xiàn),他們才相互攙扶,向站外走去。時值正午,驕陽似火,那中年男子摸出手機,為抹淚的妻子放起歌來??釤嵴趄v里,歌聲如溪流般清亮,隱隱約約,穿透人群。

這,是我難以忘懷的歌聲哦,歌者有高亢聲線,卻總娓娓吟唱。這,是我的少年時代,在我的香溪故鄉(xiāng),無數(shù)次不經(jīng)意間望向坡下那三幢黝黑鐵路橋墩時,我父親的雙卡錄音機里傳來的歌謠。這歌里,唱著:“火車快開,別讓我等待,火車快開,請你趕快,送我到遠方家鄉(xiāng),愛人的身旁,就算她已經(jīng)不愿回來……”

【別鳴:現(xiàn)居武漢。作品見于《人民文學》《花城》《作家》等, 曾入選2023年度收獲文學榜、2023年度中國中短篇小說排行榜,獲2024年度芳草文學獎,出版小說集《涉江的青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