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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文學》2025年第11期|安寧:等待呼吸的魚
來源:《上海文學》2025年第11期 | 安寧  2025年11月26日08:23

隔著老舊小區(qū)一堵三十年的墻壁,我聽到一條被拖到岸上的魚,正大張著嘴,艱難地等待下一次呼吸的到來。那是癱瘓在床的阿爸。他即將離開這個世界。他的人生,只剩下屈指可數(shù)的呼吸。

整個城市已經(jīng)睡去,只有清冷的月光,灑落在斑駁的窗臺上,將一層薄霜倏然照亮。人們化作青山下的蚯蚓、喜鵲、赤麻鴨或者白鷺,在睡夢中發(fā)出均勻的呼吸。如果此時飛上夜空,會看到所有的呼吸,匯聚在大青山下,仿佛寂靜的海面上,一艘暫時棲息的船跟隨溫柔的波浪,起起伏伏。所有宏大的事物,都在月光下消隱。城市像一個巨大的子宮,將自然中的飛鳥、叢林、游魚、蟲蟻、野獸,以及人類,一一包裹。就在這片古老而又日新月異的土地上,生命降臨、繁茂、怒放,而后凋零、衰朽、死亡。

坐落在陰山下的呼和浩特,并沒有海洋。但這不妨礙人們將那些美好的事物,翻譯或者命名為“?!薄1热纾簼M都海公園、哈素海、黃旗?!驮谶@片被黃河滋養(yǎng)的遼闊大地上,人類夸父逐日一般,追隨著奔騰不息的黃河,向著遙遠的大海永不停歇地奔赴。這是夢中燃燒的激情。當人們醒來,知道近在咫尺的只有哈素海,便停下腳步,平息躁動的靈魂,將肉身留在肥沃的敕勒川平原。

臨近農(nóng)歷新年的一個雪天,阿爸陷入了昏迷。他像一條黑河中的草魚,離開了水源,生命也瀕臨枯竭。他的身體散發(fā)出衰頹的氣息。這氣息來自他行走了七十年的雙腳,他曾經(jīng)用它們走遍了呼倫貝爾草原,在蒼茫的天地間一個人打草,而后驅(qū)車將牛羊的食物帶回庭院。現(xiàn)在,這雙在呼和浩特又顫顫巍巍行走了十年的腳,已經(jīng)失去了用途。就在他人生的最后幾年,它們拒絕再支撐他的身體。他只能在房間里爬來爬去,像大街上隨處可見的貓貓狗狗。但他遠沒有貓狗自由。它們在風中奔跑,在大街小巷里穿梭、歌唱,偶爾也會停下腳步仰望天空,那里正有無數(shù)的云朵在洶涌澎湃。而阿爸,這位在六十歲就因小腦萎縮、腿腳日漸緩慢的蒙古族男人,早已被飛速發(fā)展的時代遺忘。

上門維修暖氣片的男人,一定見識過形形色色的家庭,所以他遠比我們對阿爸更為熱情。這位養(yǎng)育了三個兒子的男人,掙的每一分錢在兜里留不過一晚便被老婆收走。他只有喝一杯啤酒的零花錢,但他并不介意,長年累月奔走于老舊小區(qū),讓他對這個城市始終保持著寬容。他熟悉那些小區(qū),就像醫(yī)生熟悉臥病老人的器官,他知道哪兒的管道是政府剛剛更換的,哪兒的管道正在維修,哪兒的管道瀕臨廢棄。他也順便知曉這些小區(qū)的一草一木。這能夠讓油漆脫落的小型貨車,避開這些嬌嫩的花草,停在安全的空地上。

于是,他一推門,便對坐在窗邊的阿爸大聲問好:“叔叔,您多大年齡了?”

對于別人的問話,耳聾、漢語又不好的阿爸總是反應遲鈍,以至于在我生下阿爾姍娜的那一年,雇來的保姆認為他老年癡呆。他盯著男人呆了片刻,等著喉嚨里的“貨車”轟隆轟隆地跑過,這才開口說話:“七十了,是個廢人啦!”

說完后,他自己先呵呵傻笑起來,好像這是一件特別滑稽的事。大約,這是他癱瘓十年來,第一次有外人愿意和他聊些什么。更多的時候,他是這個城市里沉默的人。十年前,阿媽來呼和浩特幫我和照日格圖照看剛剛出生的阿爾姍娜,他因失去阿媽的陪伴,陷入人生中最孤獨無依的境地。盡管大多數(shù)時候,脾氣火爆的阿媽喜歡用吵架的方式和他溝通。但在人煙稀少的草原上,他眷戀飛一樣來去的阿媽,就像眷戀年輕時快步如飛的自己。阿媽是家族中的頂梁柱,操持著家里的大事小情。所以當她離開,阿爸的生命如墜深谷,他爬不上來,索性選擇了放棄。于是在某個深夜,他用鐮刀抹了脖子。還好,阿爾姍娜的叔叔賀什格圖和嬸嬸鳳霞,睡夢中仿佛預感到什么,推門探視,發(fā)現(xiàn)后連夜將血泊中的阿爸送往海拉爾醫(yī)院。

或許,阿爸想以這樣的方式,讓孩子們知道他的選擇:阿媽走到哪兒,他就跟到哪兒。即便她在疲憊憤怒的時候罵他,說一堆難聽的話,但他依然死心塌地追隨著她,為此,他甚至可以放棄自己的生命。

在醫(yī)院停留兩天后,醫(yī)生確認銹跡斑斑的鐮刀并未給阿爸帶來多少危險,于是同意他出院。愛人照日格圖買了當天的飛機票,直接將阿爸空運到呼和浩特。人生中最后的十年,這個城市接納了即將失去行走能力的阿爸,就像老舊小區(qū)里每一堵滄桑的墻壁,都會在冬天接納一排曬太陽的老人一樣。

這十年他是怎么度過的呢?大多數(shù)時候,作為兒女的我們,其實并不知曉。我和照日格圖忙于工作,早出晚歸,頻繁出差。阿爾姍娜似乎并不太喜歡總是大小便失禁的爺爺。她更愿意在學校和游樂園里飛奔。唯一時刻陪伴在阿爸身邊的人,只有阿媽。她伺候他的吃喝拉撒,將他像孩子一樣事無巨細地照顧。他們是滿都海公園里連根生長的柳樹,以連理枝的形式,在這個城市里相依為伴。他們的根基依然在呼倫貝爾草原上,但他們卻為了子孫后代,將根拔起,在呼嘯的大風中,努力地將生命扎入陰山腳下的大地。

所以一個維修暖氣片的陌生男人的問候,讓阿爸受寵若驚,仿佛他是來自故鄉(xiāng)的親人。他迫不及待地想要敞開心胸,和這個人坐下來聊些什么。

“抽煙嗎?”阿爸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響。

“謝謝叔叔,為了孩子,老婆早就強迫我戒啦!”男人哈哈大笑。

阿爸從地墊上欠起身子,艱難地爬到對面的沙發(fā)上,給男人讓出道來,維修窗下的暖氣片。但是他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男人,這個突如其來的訪客,讓他與窗外的世界有了奇妙的連接。他第一次發(fā)現(xiàn),城市并未將他遺忘,他依然可以自由地呼吸。此前,他扒著窗臺看到的小區(qū)里的一切,鄰居家生機勃勃的菜園、房檐下蜜蜂新筑的窩巢、夏天飛來飛去的蝴蝶、冬天安靜飄落的雪花、窗前慵懶經(jīng)過的云朵、一棵比他還要年邁的柳樹、陽光下飛舞的塵埃,還有吵吵嚷嚷的孩子……這所有動人的一切,都瞬間與他產(chǎn)生了關聯(lián)。他忽然對這個世界生出深深的依戀。他第一次覺出家園的意義。

在蒙古語中,哈素海是“哈拉烏素?!钡暮喎Q,意為“黑水湖”。這片水域是幾百年前黃河在內(nèi)蒙古大地上改道時,遺忘在大青山南部土默川平原上的一粒珍珠,人們稱之為“黃河之?!?。

但阿爸似乎從未與哈素海產(chǎn)生過關聯(lián)。在定居呼和浩特的十年里,他像一個嬰兒,跟隨著我們,先于金橋的希望·陽光苑小區(qū)度過三年時光。后又因阿爾姍娜入讀市中心的蒙古族幼兒園,搬遷至烏蘭察布東路的農(nóng)委大院,度過剩下的七年。除了在我和照日格圖的陪伴下,乘坐綠皮火車前往北京,在天安門前拍下一張幾乎所有中國人都會拍下的照片,他的一生便再也沒有離開過內(nèi)蒙古。即便每年夏天,從呼和浩特前往海拉爾的飛機上,他坐在靠窗的位置,也難以瞥見黃河的蹤跡。這條河流以及所有由支流改道形成的湖泊,都未曾在阿爸的視野中出現(xiàn),仿佛幾百萬年前形成于青藏高原和黃土高原的黃河并不存在。一顆流星劃過人間,行走了七十年,卻只與通遼、海拉爾、呼和浩特和北京這四個城市產(chǎn)生過關聯(lián)。猶如大青山腳下沙棘根基處的一只螞蟻,在短暫的三個月的一生中,只沿著沙棘半徑幾百米的范圍尋覓食物,建造巢穴,繁衍生息。除此之外的廣袤世界,宇宙中十萬億億顆行星恒星,都與一只螞蟻沒有關系。沒有人知道一只螞蟻在波瀾壯闊的一生中經(jīng)歷過什么。正如阿爸,他是兒子、丈夫、父親、爺爺、男人,但是,他在人生最后的時刻,與世界爭搶一口氧氣的艱難,只有隔著臥室墻壁的我,聽到他以沉默發(fā)出的痛苦的呼救。

照日格圖和阿爸一樣,是個沉默少言的蒙古族男人。他常常緊閉房門,像醉心于煉丹術的道士,醉心于唱片、磁帶、讀書、寫作或者翻譯。所以在陽光將城市的每條街道都涂抹成金色的午后,除了阿媽推著阿爸在小區(qū)和周圍大道上走走,更多的時間里,這個被腿腳束縛住的男人,只能停留在房間里。

我記不太清了,在最初阿爸可以顫顫巍巍行走的五年,照日格圖或許曾經(jīng)許多次帶他去過滿都海公園。就在那里,他認識了草原上不曾有過的花草、樹木、飛鳥和湖心公園。那里匯聚了整個城市的老人、孩子和年輕的夫婦。漢族、蒙古族、回族和滿族等文化背景迥異的人們,共同沐浴著蒙古高原上明亮耀眼的陽光。白鶴、天鵝、鴻雁、赤麻鴨、麻雀、喜鵲、刺猬、松鼠,也棲息在這片家園。丁香、牡丹、桃李、榆葉梅和油松、杜松、楊柳,將根基深深插入大地的心臟,舞動著枝繁葉茂的身體,在風中熱烈地歌唱。

這花團錦簇的一切,以及滿都海公園周圍拔地而起的高樓大廈,琳瑯滿目的商場和飯店,讓在通遼庫倫旗土生土長又帶領全家遷徙至呼倫貝爾草原的阿爸覺得驚異。城市的喧嘩與草原的寂靜雜糅在一起,一次次沖擊著他,他因小腦萎縮看上去空洞渾濁的眼睛,現(xiàn)出些許的光芒。置身于濃密自然中的阿爸,仿佛一頭沉默的奶牛,翻過山坡,與一片水草豐美的牧場忽然相遇。在這片遠離海洋、干旱少雨的北方大地上,任何的河流、雨水、草木或者鳥獸,都是珍寶一樣的存在。三百多萬人在這里出生、成長、離去、歸來,而后結(jié)婚、生子、老去,度過他們漫長的一生,并最終化為灰燼,埋葬在陰山下某個陽光溫暖的角落。阿爸或許并不理解這一切,他只是順從命運的安排,追隨著阿媽抵達這個陌生的城市,并在大風中搖晃著,努力站穩(wěn)孱弱的身軀。

更多的時候,阿爸一個人拄著拐杖,慢騰騰地挪出家門,乘坐電梯,在樓下小花園的石凳上,一坐就是一天。我在陽臺上收拾晾曬的衣服,常常會看到他。他在風里注視著行人或者花園里鮮艷飽滿的海紅果。沒有人搭理他,人們已經(jīng)習慣了他的存在。小賣鋪里回家吃飯的老板娘,遇到抬頭仰望天空的他,會問一聲好。有時他會回復,更多的時候,他聽不見那些可有可無的問候,只隱匿在一個人的世界里。他仿佛長在了石凳上,以至于哪天老板娘在門口整理滿是泥土的大蔥時,抬頭發(fā)現(xiàn)那里空蕩蕩的,會覺得詫異,于是在阿媽經(jīng)過的時候就會問:“阿爾姍娜的爺爺最近還好吧?今天好像沒有看到他下樓呢。”

阿媽聽了便哈哈大笑:“好著呢,每天吃一大海碗面,全家吃得最多的就是他。”

老板娘也笑臉迎上去:“人老了能吃是福氣,我們老了不知道牙還有沒有?!?/p>

“沒了真牙就安個假的唄!看看,跟我一樣,用假的照樣每頓扒拉一大海碗米飯,一粒也不少吃?!卑尪喝ふf。

周圍的人都笑起來。就連小花園里的黃花菜,也在風里搖搖晃晃,好像在替阿爸感謝忽然間將他想起的老板娘。

相比起滿都海公園里兩萬多株樹木、三千多株花草,阿爸顯然更熟悉希望·陽光苑小區(qū)里新植的槐樹、柳樹、月季、雛菊或者馬蘭。它們尚未遮掩住窗前的日光,人們站在高樓的陽臺上,能夠一覽無余地俯瞰整個小區(qū)的風景。就在茂密的花草叢中,一個老人將雙腳根植在陽光從未吝嗇過的花園里。人們走過那里,卻很少注意到他。風吹來大地的氣息。他是這氣息中的一部分,散發(fā)著薄暮的涼。他以這樣的方式,提醒這個世界,他在世間的存在。

月光很少會缺席陰山腳下的敕勒川平原,它總是在夜晚如期抵達五樓的陽臺。就在那里,鴿子咕咕叫著,將糞便遺落在人家的窗臺上。鄰居家的仙人掌,每年都開出柔軟的紅色花朵。六樓晾曬的濕漉漉的衣服,滴答滴答地敲擊我的耳膜。月光灑落在搖椅上,阿爸抬頭注視著那輪永恒的月亮,慢慢沉入夜晚的湖泊。

老舊小區(qū)灑滿陽光的墻根下,長著一排老人。他們天長地久地蹲踞在那里,仿佛他們生來就屬于它。

就在他們的上方,是這個城市縱橫交織的生命線。電力、交通、網(wǎng)絡、廣播、警報等等線路,匯聚在一起,構(gòu)成一張密密麻麻的網(wǎng)。比小區(qū)和老人們還要年長的榆樹、松柏、楊樹和杏樹,則用它們遮天蔽日的枝葉,在半空中形成另外一張巨大的網(wǎng)。蜘蛛、螞蟻和蚊蟲,正在人類忽視的角落,筑造著家園。這些網(wǎng)格彼此交錯,又各自獨立。年輕的人們趕著上班,既不會去思考城市之于生命的意義,也不會抬頭仰望云朵如何飄過一株滄桑的榆樹,并留下一小片好看的陰影。至于墻角樸素的蒲公英,如何在陽光下醞釀一場激動人心的遠行,螞蟻與蝴蝶又怎樣開啟一天的覓食之旅,更不在他們關注的范疇。只有倚靠在墻根的老人,化作緩慢的河流,在生命最后的時光,靜享自然饋贈給這座城市的日月星辰。

在阿爸還能像一只昆蟲般蠕動到墻根下曬太陽的時候,他幾乎每天都會準時出現(xiàn)在一株枝干遒勁的丁香樹下。每挪動一步,他便會歇息片刻。他的眼神和老去的身體一樣,看上去呆滯而又麻木。但是當對面走來一個步履匆匆的年輕人,他還是會膽怯地欠一下身體,并用驚慌的眼睛注視著那人,又微微張一張嘴,好像要說些什么。上班的年輕人無暇為一位蹣跚的老人停留,于是空空蕩蕩的樓道里,最終只留下一陣奇怪的咕嚕咕嚕的聲響。

從二樓走到曬太陽的墻根下,阿媽大步流星,只需兩三分鐘,阿爸則要花費十幾分鐘。他像一個發(fā)條老化的鐘表,將時間放慢了許多倍,仿佛如此,他在這個世界上便會再多待片刻。他從來沒有離開過那棵丁香樹,丁香樹也從未厭倦過一個暮氣沉沉的老人。拐過門口的崗亭,便是一排開滿紫色花朵的丁香。春天的大風吹過,整條街道都溢滿了濃郁的香氣。商鋪的老板會將門敞得更大一些,讓花香流溢進來,貨架上沾滿春天的氣息。此時,整個城市都被丁香花沁人心脾的幽香包裹。從將軍衙署到青城公園,從滿都海公園到內(nèi)蒙古大學校園,從內(nèi)蒙古人民醫(yī)院到丁香路,到處彌漫著撲鼻的花香。

阿爾姍娜放了學,在樓下?lián)旎卦S多飄落的丁香花,而后把它們小心翼翼地放進透明的玻璃杯里。

“媽媽,你看,我發(fā)明了一瓶香水,丁香花味道的香水?!彼d奮地朝我喊。

我低頭注視著杯中紫色的花朵,它們仿佛一場稍縱即逝的夢,在水中安靜地散發(fā)出最后的芳香。

“你收集的是丁香的靈魂?!弊⒁曋谢蝿拥幕ò?,我告訴阿爾姍娜。

“花朵也有靈魂嗎?”阿爾姍娜好奇地問我。

“任何生命都有靈魂,包括一塊石頭、一粒沙子、一片云朵、一條河流。它們和人類及日月星辰一起,漂浮在蒼茫的宇宙中。”我將杯子移到窗前,陽光立刻灑滿水面,每一片花瓣都沐浴在光中,這隕落的生命,此刻再次獲得動人的呼吸。

“如果爺爺去世了,他的靈魂也能撿起來保存在水里嗎?”阿爾姍娜透過窗戶,看見一位頭發(fā)凌亂的老人,正緩緩走進對面黑黢黢的樓洞,忽然扭頭問我。

“我們希望爺爺可以活得更久一些,如果哪天他去世了,他的靈魂會活在我們心里,人心是另外一片海洋?!贝巴獾亩∠銟湎?,一只麻雀正在低頭認真地覓食。除此之外,兩棟樓之間的空地上便靜悄悄的。須臾,樓道里忽然發(fā)出一連串急促的咳嗽聲,不過片刻,又恢復如初。

隔著一堵客廳的墻,阿爸并不知曉我們的討論。他仿佛被整個世界遺忘,除了每天伺候他吃喝拉撒的阿媽,人到中年的兒女們奔波于工作,很少會將他想起。他唯一和這個世界產(chǎn)生的關聯(lián),便是此刻怒放的丁香花。只有這些駐守在小區(qū)門口的丁香樹,將它們?nèi)康膼?,無私地賜予走至人生盡頭的阿爸。他抬頭仰望著綴滿花朵的丁香,微微閉上雙眼。陽光暖烘烘的,按摩著他粗糙的身體,讓每一塊脆弱的骨頭忽然間蘇醒。云朵來了又去,似乎帶走了什么,又似乎什么也沒有帶走。他依然是一個無所事事的老人,但又仿佛和過去的每一個瞬間,都不再相同。

就在他的腳下,一朵小小的蒲公英,正從墻角努力地探出頭來。小巧的花苞在風中搖搖晃晃,猶如嬰兒天真的笑臉。孩子們還沒有放學,大道上只有快遞員騎著電動車穿梭來往,將一件件貨物傳遞給高樓里的人們。貓狗們陸續(xù)跟著老人出門放風,它們毫不掩飾內(nèi)心的快樂,以風一般的速度在巷子里奔來跑去,盡情釋放著積聚了一天的情緒。不知哪只鳥雀銜來的蒲公英種子,在高樓圈起的空地上,隨意附著住一小塊濕潤的泥土,慢慢生了根,發(fā)了芽,又順著陽光的方向,搖曳著身體,在春風里醞釀出第一朵花。再過幾日,丁香就要落滿大街小巷,隨后是牡丹、芍藥、月季、薔薇、鳶尾、百合、苜蓿,陸續(xù)在陰山腳下爭奇斗艷。沒有人會關注一朵在高樓的縫隙中綻放的蒲公英,就在小區(qū)的草坪上、樹蔭下、青山腳下,校園甚至田壟里,無數(shù)的蒲公英點亮了大地。年輕的人們帶著孩子奔赴郊野,前往公園,尋找隨風飛舞的蒲公英,唯獨一位老人,低頭凝視著一朵和他一樣孤獨的花,無人栽種也不知來處的花,唇角微微上揚,溢出一抹心滿意足的微笑。

孩子們放學歸來,經(jīng)過這排錯落有致地長在墻根的老人,看到樹影在他們肩頭婆娑浮動,會向這些沉默寡言的老人發(fā)出歡快的叫聲:“爺爺,回家吃飯啦!”

這一刻,一位被社會遺忘的老人,在春天的陽光下,忽然意識到自己存活于世的意義。

阿爾姍娜不喜歡和爺爺玩耍,在她學會奔跑之后,她離他愈發(fā)遠。她不喜歡爺爺身體里散發(fā)出的陳腐的氣息,他還常常像小孩子一樣,大小便失禁。有一天,阿媽也厭倦了為他清洗沾滿屎尿的衣服,伸開皴裂的雙手,向照日格圖發(fā)火。這個和阿爸一樣沉浸在自己世界里不理俗務的男人,這才吃驚地注視著嬰兒一樣半裸著身體不知所措的阿爸,接受了他已癱瘓在床的事實。

阿爾姍娜尚不懂得生命衰老的過程中,人們即便躲在隱秘的房子里,不被人窺視,也需要經(jīng)歷身體的疼痛、內(nèi)心的羞恥和靈魂的孤獨。事實上,她什么也不知曉。她的生命才剛剛開始,像春天枝頭閃閃發(fā)光的葉片。她只好奇窗外的世界。她要拉著阿媽出門,在林蔭大道上盡情地奔跑。她要糖果、氣球、巧克力、蛋糕,她也要花朵、飛鳥、天空和森林。整個蓬勃的城市,都是屬于她的。她一刻也不想待在家里。如果她有翼翅,她根本不去理會阿媽的百般阻撓,更不關心城市車水馬龍可能帶來的危險。她只知道春天的青城公園里,鴿子在開闊的廣場上發(fā)出“咕咕”的叫聲。它們渾身雪白,眼睛明亮,仿佛降落人間的天使,時而在半空中盤旋、歌唱、追逐,時而落在她的腳下,抬起可愛的腦袋,等待她手中的食物。逗引一只鴿子,遠比坐在只能爬著去洗手間的阿爸的身邊,更讓精力旺盛到可以不休不眠的阿爾姍娜覺得有趣。況且,青城公園里有那么多生龍活虎的人們,男人們在跑步、打球、下棋,女人們在賞花、拍照、歌唱,孩子們在撈蝌蚪、滑滑梯、蕩秋千、激戰(zhàn)鯊魚島、尖叫摩天輪。貓狗們也玩瘋了,在花草叢中興奮地捉迷藏,風吹過這些柔軟的熱乎乎的生命,將它們變成英姿颯爽的將軍,在大地上闊步向前。

如果這些還不夠,秋天火焰一樣燃燒的楓樹、金黃的梧桐、盎然的翠柏、寂寥的殘荷、水邊蘆葦?shù)牡褂?,也足以讓阿爾姍娜在睡夢中發(fā)出呢喃。每片飄落的樹葉都是珍寶,上面儲存了整個夏天的陽光和雨水。如果可以,她要將它們?nèi)繐焓盎丶遥瑪[放在書桌上,做成花朵、船只、飛機,或者河流和山脈。她有蓬勃的人間欲望,她是下山的黑熊,桃子、玉米、西瓜、兔子,哪個她都覺得好,哪個她都愛不釋手??墒切⌒〉乃?,卻沒有辦法將整個世界搬進我們的“草窩”。于是她一次次跑出門去,她要像一只鴿子、鴻雁或者天鵝那樣,在天空中自由地翱翔。她不想成為爺爺,那個正一天天走向墳墓的老人,讓她覺得煩惱,仿佛他的存在,是死亡在人間的提示。而她,生命的旅程才剛剛開啟,整個呼和浩特仿佛充滿珍奇異寶的神秘的山洞,她迫不及待地想要一頭扎進去,走遍每一條街巷,閱遍每一座花園,踏遍每一條河流。城市所有細小的褶皺里,都隱藏著讓她著迷的熠熠閃光的呼吸。

阿爸的呼吸,已所剩不多。所有的氧氣都被存放在一個小小的盒子里,他需要一小口一小口地吸取,才能存續(xù)人間最后的時日。我和照日格圖每日忙于工作,瘦小的阿媽也沒有力氣一個人抬阿爸下樓,于是,大家便默許了他再也無法出門去曬太陽的現(xiàn)實。沒有人談論他的身體,一具破損到幾乎無法使用的身體。也沒有人談及他每天的尷尬,如果無人在家看管,他可能隨時隨地將大便拉在褲子里、沙發(fā)上、客廳里、廁所的門口或者馬桶墊上。也或許,我們不想去談論,一天天逼近的死神,在每個房間罩下的陰影,早已將我們壓得無法喘息。

于是我們岔開所有與阿爸有關的話題,就像石縫中一株向著陽光努力攀援的藤蔓。我沉浸在工作、寫作和東奔西走的旅行之中,這讓我覺得快樂。照日格圖也忙到不見蹤影。除了要寫作業(yè),阿爾姍娜一刻也不想留在家里,即便是樓下那只三條腿卻健步如飛的小狗豆豆、花壇里鳥兒銜來后年年都開花結(jié)果的蓖麻、鄰居家菜園里一叢朝氣蓬勃的豆角,都會讓她覺得人間美好。阿媽也迷戀外面舒暢的呼吸,她站在樓前的柳樹下,能和一起接送孩子的老太太聊上一天。她有強烈的傾訴欲望,喋喋不休,從未厭倦。兒女們沒時間聽她的絮叨,沉浸在收音機烏力格爾中的阿爸,當然也不喜歡她的廢話,于是我們在各自的世界里暢游。只有快到飯點的時候,阿媽才會忽然間想起獨自在家的阿爸,于是對著花壇邊和一只七星瓢蟲嬉戲的阿爾姍娜大喊:“寶貝,快點回家吃飯啦!”

阿媽連著喊了幾次,阿爾姍娜都沒有回應。她早已將自己變成另外一只七星瓢蟲,正跟著同伴在河谷和山峰間歷險,全然忘記了人類的世界。

急脾氣的阿媽沖過去,對著阿爾姍娜河東獅吼:“回家啦!”

這一聲喊叫,驚飛了七星瓢蟲,也將阿爾姍娜從夢中震醒。她的眼里閃爍著淚花。她生了氣,起身就跑??墒撬跣×?,阿媽緊追兩步,一把將她抓住,拖著她朝黑黢黢的樓洞里走。于是她一路噘著小嘴,哼哼唧唧,像一只撒歡沒有撒夠的小狗,不停地對阿媽發(fā)出抗議。

阿媽不管這些,她是天上的鷹隼,有強大的力量每天對抗阿爾姍娜和阿爸制造的麻煩。即便我和照日格圖人間消失,她也照樣能生出三頭六臂,拖著老的小的,佝僂著腰,大步流星地向前。

所有人都已經(jīng)睡了,只有我在夜里,傾聽一尾滯留岸邊的魚,大口大口地呼吸。他每吸入一次氧氣,便會停頓片刻。那口和上天爭搶來的寶貴的氧氣,在喉嚨里猶豫不決,不知該進入逼仄的氣管,還是從大張的雙唇間逃走。這短暫的停頓讓我覺得恐懼。窗外,瑟瑟秋風正穿過裸露的枝干,從曠野中吹來。城市的街巷此時清冷而又寂寥,北方大地以空曠坦蕩之姿,在瑩白的月光下沉沉睡去。只有我,在寂靜的夜里丟失了夢境。那尾被死神丟棄在岸邊的魚,正在等待下一次呼吸的降臨,而我,卻什么也不能做。我只能和他一起無助地等待,等待珍貴的氧氣,也等待死神的腳步聲,在天地間浩蕩地響起。

在死神沒有抵達之前,人類總喜歡欺騙自己,認為生命永無休止。哈素海里數(shù)十萬的魚兒,一生都向往大海,最終卻跟隨改道的黃河,留在北方的大地上,在湖水中仰望深不可測的星空。這條河流從未停止過腳步,它是靈魂熾熱的詩人,終生都在大地上流浪。它來自青藏高原,行經(jīng)秦嶺、賀蘭山、陰山山脈,穿過河套平原、內(nèi)蒙古高原和無數(shù)崎嶇險峻的峽谷,向著大海熱烈地奔赴。沒有人能理解一條河流如何在皎潔的月光下,悄無聲息地穿過山谷。有時,它會停下腳步,流連于一塊被時光打磨了千百萬年的石頭,親吻它每一條古老的皺紋,試圖喚醒它沉睡的身體。有時,它也會注視著陰山下的巖畫,與那些驚懼的面孔安靜地對話,探尋人類祖先畫下的一頭小鹿的足跡。更多的時候,它孤獨地前行,只有一枚月亮跟隨著它。那枚月亮也陪伴著河流中沉睡的游魚、水草,以及陽臺上孤獨的老人。

很多個夜晚,我結(jié)束寫作,疲憊中走出臥室,總會看到客廳里的阿爸,正艱難地一步一步挪到窗前,而后伸長了手臂,扒著窗臺的邊沿,努力地站起來。是一抹月光發(fā)出深情的呼喚,將深陷在沙發(fā)里戴著耳機聽烏力格爾說書人講述《江格爾》傳奇的阿爸,忽然間喚醒。生命的最后時光,他慢慢對窗外的世界失去了興趣。他最終接納了在一所歷經(jīng)三十年風雨的老房子里,透過客廳的窗戶,與整個城市產(chǎn)生關聯(lián)的生活。

秋天的月光,透著些微的寒意,又帶著幾許溫暖,沿著窗前一株已經(jīng)落光了葉子的榆樹,流淌到陽臺的地板上。于是,那里便長出一幅神秘的鉛筆畫。上面繪有細長的窗欞、天真的玩偶、枝頭搖搖欲墜的樹葉、沉默的風鈴。一只撲棱棱飛起的烏鴉,偶爾會打破這幅作品的平靜。阿爸搖搖晃晃的身體,也會讓它驟然變形。有時,阿爸伸長的手臂,會讓這幅畫變成鬼魅的幽靈,朝著夜空無限地伸展,仿佛要采下所有明亮的星辰,放入呼吸急促的夢境。夜晚的客廳空空蕩蕩的,阿媽買來的木槿、金魚和烏龜,在黑暗中消失不見。只有阿爸的影子,在月光下不停地生長,直至最后鋪滿整個的客廳。

在那遙遠的地方,有個寶木巴圣地。

英雄江格爾就在那里誕生成長,

他像璀璨星辰在草原天空閃亮。

十二條好漢圍繞在他的身邊,

跨上駿馬,手持利劍和長槍。

寶木巴沒有貧窮和憂傷,

只有幸??鞓泛蜔o盡的寶藏。

破損的耳機里,傳出英雄江格爾的傳奇一生,他生活的時代遙遠而又夢幻,星辰般不可企及,卻在夜晚空曠的客廳里,慰藉著一位即將辭世的老人。這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個月,生活猶如平緩的河流,一如既往地向前流淌。哈素海里的鯉魚搖晃了一下尾巴,在湖中蕩起層層的漣漪。小黑河里的白條魚正借著星光,尋覓閃電一樣迅捷的水蚤。大青山下的一株秋海棠,微微閉合起花瓣,等待嶄新的黎明。家人都已經(jīng)睡去,夢里是永恒的快樂,死亡遙遙無期,仿佛永遠不會抵達。

沒有雙腳的人,一樣可以化作河流在人間流浪。靈魂一旦插上翼翅,再也沒有什么東西可以阻擋他們的飛翔。正如此刻的阿爸,他伸長了手臂,抓著冰冷的窗臺搖搖晃晃地站起,用盡全身的力氣,支撐起枯枝般脆弱的雙腿,只為看一眼夜空中那輪飽滿圣潔的月亮。此刻,無數(shù)的星光為他散發(fā)璀璨的光芒,并將沉睡的城市一一照亮。生命的鐘表開始倒計時,“滴答滴答”的聲響一下一下敲擊著大地,提醒著走向死亡的老人,撐起破損的身體,再看一眼此刻月光下寧靜的人間。這繁華而又寂寞的城市,這盛放了十年光陰的老去的居所,讓他如此眷戀。他的心里浮起一絲哀愁,這哀愁中鋪陳著濃郁的熱烈,以及滾燙的愛與溫柔。人生中第一次,他變成一個敏感的詩人。

他知道自己將不久于人世,但他在這個無人打擾的夜晚覺得快樂。他對過去在城市中度過的所有時光心滿意足。他完成了在人間的全部使命:出生,成長,結(jié)婚,生子,撫育兒女成人,迎接他們的后代,而后老去,癱瘓在床,歷經(jīng)病痛的折磨。他已經(jīng)足夠幸運,沒有頻繁出入醫(yī)院,只是被廢棄的雙腿拖累。可是世間哪有完美的人生,所以他接納命運的恩賜,更對這個夜晚,他看到的這枚獨一無二的月亮,心存感激。

是的,越來越稀少的呼吸提醒著他,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阿爸去世前的最后三天,阿媽衣不解帶地為他喂水喂飯。水是白水,飯是稀飯。他已慢慢失去了意識,開始和這個世界斷絕聯(lián)系。阿爾姍娜的叔叔賀什格圖放下草原上的牛羊活計,乘坐飛機從海拉爾趕來,指著手機上剛剛出世的襁褓中的嬰兒問阿爸:“認識嗎?這是你的孫子。”阿爸微微抬一下眼皮,用渾濁的眼睛看了一眼屏幕,輕輕點一下頭,隨即又閉上雙眼,等待下一次呼吸。他的下巴已經(jīng)脫臼,再也不能復位。他將帶著這腫脹的下巴,奔赴死亡。他慢慢拒絕飲食,阿媽一次次費力送入他嘴中的米粥,又一次次從唇邊流出。最后,跪在地上彎腰喂食的阿媽終于放棄,轉(zhuǎn)身對我們說:“就這樣吧?!?/p>

阿媽說這句話的時候,臉上毫無悲傷。她比我們更早地接受了阿爸的死亡。

“七十歲啦,可以了,沒有去過醫(yī)院,沒有浪費你們太多的錢,走之前能吃能喝,沒有遭罪,這樣已經(jīng)很好啦!”她拍拍手上殘留的米粥,微笑著對我們說。

“去醫(yī)院上呼吸機吧。”照日格圖焦慮地建議。

“別讓你阿爸受罪了,上天讓一個人走,誰也擋不住,聽從上天的安排吧?!卑屪⒁曋郑届o地說。

這是一個嶄新的冬日的清晨。剛剛下過一場大雪,雪后的空氣清甜而又甘冽。大道上傳來一個老人遙遠的咳嗽聲,小孩子在雪地里咯吱咯吱地奔跑,一只麻雀嘰嘰喳喳地叫著,喚醒整個城市。距離除夕還有二十多天,足夠人們置辦年貨,打掃累積一年塵灰的家園。為了讓兒女們歡快地度過新年,阿爸閉合了殘破的雙唇,選擇不再進食。

一條魚離開了河流,在岸上不過短短的幾分鐘,或者幾個小時,便會停止呼吸。離開了食物的阿爸,與世界談判,將呼吸堅持到凌晨三點,兒女們?nèi)妓?,然后他如釋重負,停止了最后一次呼吸?/p>

只有阿媽坐在他身邊,陪他呼入最后一口氣,幫他闔上雙眼,穿上早已準備好的明艷的黃色壽衣,而后像過去每一個清晨那樣,熬好一鍋熱氣騰騰的奶茶,用一頓簡單又溫暖的早餐將我們喚醒,這才向所有人宣布:“昨晚半夜三點,你們阿爸走了?!?/p>

親朋好友從四面八方趕來。沉寂許久的水泥樓梯忽然間熱鬧起來,仿佛有什么人結(jié)婚或者生子,人們紛紛涌來慶賀。喜鵲照例在枝頭亮開喉嚨歌唱,城市里車水馬龍,陽光化作活潑的河流,在大街小巷中穿梭。賽罕塔拉公園里一株高大挺拔的白楊,注視著孩子們背著書包奔赴校園,老人提著布袋去老百姓市場挑選新鮮的菜蔬,年輕的上班族開啟朝氣蓬勃的一天,內(nèi)蒙古醫(yī)院里十幾個嬰兒降臨人間,十幾位老人離開世界。這株在城市里注視了幾百年新生與死亡的白楊,抖落枝杈間冰凍的積雪,向整個遼闊的城市發(fā)出深情的問候。

“人人都會經(jīng)歷這一遭的,這是一件好事,阿爸不再受罪,你們也不用受累,大家都解脫了。”坐了一夜火車從海拉爾趕來的二叔這樣總結(jié)。

“大哥在呼和浩特跟著你們享了十年福,上天對他已經(jīng)很好啦,我一輩子才來過省城幾次呢,多少草原上的牧民都希望來到這個城市?!北缓魝愗悹柌菰系奶枙竦明蠛诘男∈逡哺锌?/p>

于是人們仿佛忘記了阿爸的辭世,互相敘著舊,說著這一年發(fā)生的大事小情,也講述著那些讓人樂不可支的趣事。暖氣管里的流水發(fā)出汩汩的聲響,誰家小孩子在雪地里炸響一個鞭炮,鍋里燉著的手把肉咕咚咕咚地雀躍著,歡樂的氣氛點燃了北方凜冽的寒冬。

此時的阿爸,已經(jīng)在大青山腳下的殯儀館里,化作一盒細膩的骨灰。他生前身高一米七一,體重一百五十斤,臉長,身份證上的名字遵照蒙古族的習慣,沒有姓氏,寫為“長虎”。逝后,他在小小的骨灰盒里,重約三公斤。他將在大青山腳下,像等待呼吸一樣,等到春天來臨,河流解凍,大地復蘇,城市重現(xiàn)生機,而后跟隨兒女,乘坐飛機,重返呼倫貝爾草原。

他是這個城市的過客,生于一九五三年深秋,逝世于二〇二三年寒冬。就像幾千年前,黃河途經(jīng)呼和浩特,留下孕育了無數(shù)水鳥、游魚和豐茂植物的青色的哈素海,他在這個城市定居的十年,也留下了生命的印記。他已化作一顆星辰,只要我們抬頭仰望夜空,他就一直都在那里。

他的呼吸,將長存于我們心中。他也將被這個城市,永恒地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