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其實并不了解自己 ——與魏思孝的對談
01
關于自身
韓松剛:第一次萌生寫作的念頭,大概是什么時候?
魏思孝:應該是在高考結束后的那個暑假,有一天下午,實在百無聊賴,去村里的小賣部買了一沓稿紙,回到家后在桌子上鄭重其事地開始寫。寫了不到一頁紙,覺得自己的字太丑了,就沒有再寫下去。我當時想寫青春類的小說,就是經(jīng)常在《讀者》《意林》《知音》之類的雜志上看到的描寫情竇初開的那種小說。
韓松剛:這種念頭的起因是什么?是源于外部,還是來自自身?
魏思孝:一方面,我當時處在對美好情感充滿幻想的青春期中;另一方面,我在高中已經(jīng)開始看小說,有了閱讀的經(jīng)驗。任何寫作的沖動都源自個人情感,想抒發(fā)自己的情緒。
韓松剛:有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名作家嗎?
魏思孝:在我生長的環(huán)境中成為一名作家肯定是不容易的,要有非常廣的見識,博覽群書,有一定的知識積淀。我身邊的人在我有了作家的頭銜后,也想不明白我怎么成作家了,學習又不好,語文又不好,字又認不全。到現(xiàn)在為止,我也只能認為自己是一個寫小說的,其他的文體都不擅長,也寫不好。我心目中作家的意義更廣泛,他要擔負起一定的社會責任,還要為公共發(fā)聲。
韓松剛:你覺得寫作給你帶來了什么?
魏思孝:對照我的出身和能力,寫作帶給我名聲,還有一定的社會地位——起碼比較受人尊重,現(xiàn)在我的收入也都來源于寫作。如果我不寫作,可能會在附近的廠子里上班。相比體力勞動,我通過寫作已經(jīng)得到不少了。以上都是從物質(zhì)層面來說,務虛一點來講,寫作讓我審視自己的生活,對外界保持著關注,讓自己的思維不至于過于窄化。
韓松剛:寫作過程中最大的困擾是什么?
魏思孝:最大的困擾肯定是無法把頭腦想象出來的文字完全還原成現(xiàn)實,寫作是一個減損的過程,而且,本來在腦海中想象的這種文字,不一定是多么優(yōu)秀的,在還原的過程當中還有減損,相當于又打了一個折扣。歸根結底來講,還是自己的寫作能力不足,又很難突破。而且隨著年齡增長,就會覺得,外界的紛擾也多,很難達到那種沉浸式的忘我的狀態(tài)。
韓松剛:那你如何解決這些困擾?
魏思孝:一開始我覺得熟能生巧是一個辦法,隨著年歲的增加,寫作肯定會越來越熟練,但是后來發(fā)現(xiàn),就算寫作的時間再長,當你面對一部新的小說,想去表達新的內(nèi)容,困難還是沒辦法解決。作家提高的所有方法,都會被歸結為四個字,多讀、多寫。作為一個有追求的寫作者,每次面對一部新的小說,還是要從零開始。
韓松剛:你最喜歡的作家是誰?
魏思孝:我這幾年最喜歡的是美國女作家安妮·普魯,反復看她的小說,從中能感受到自己技藝的進步。去年看過德國女作家埃爾克·海登萊希的《背對世界》,對我很有啟發(fā)。最近我在讀喬納森·弗蘭岑的《自由》,雖然還沒看完,但是能感受到有一些新的東西在觸動我。喜歡的作家都是階段性的,希望在不久的將來能遇到更有觸動的。
韓松剛:哪位作家對你的寫作影響最大?這種影響主要體現(xiàn)在什么地方?
魏思孝:回看自己的寫作生涯,對我影響最大的作家應該是韓東。他的小說風格讓我感覺特別舒服。如果做一個對照,就像在看杜琪峰的電影,單純的藝術性的享受。從2005年在我們縣城的新華書店買到他的小說集《明亮的疤痕》到現(xiàn)在大概有二十年的時間,他的寫作對我有很多的啟發(fā)。
除了他的作品本身,還有他的一些文學觀念和對寫作的理解。比如關于小說寫作:“實際上,任何文學都是‘假’,用寫實抑或虛構這對概念來衡量小說都比較虛妄。我們可以說,任何小說都是虛構,都具有強烈的主觀和文飾色彩?,F(xiàn)實主義強調(diào)的不過是‘現(xiàn)實邏輯’,這個是需要反對的,在小說寫作中只有小說敘述的邏輯,或者以此為尊為大,反常、怪誕都是小說必不可少的因果構造?!彼劦綄I、機器與寫作的理解:“機器或許比人類更聰明,更冠冕堂皇,更文采飛揚,但沒有毛病,沒有創(chuàng)傷,沒有‘業(yè)’,沒有偶然性的介入,其價值還是二流的。哪怕是一只陶罐,手工比機器制造的值錢就是這個道理。當然結局可能相當可悲,我們除了個人印記,一切都已蕩然無存?!狈泊朔N種,我吸取韓東的觀點,讓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更為自洽,這對我很重要。
韓松剛:還有其他你喜歡的作家嗎?
魏思孝:現(xiàn)在能想到的有美國的作家雷蒙德·卡佛、理查德·福特,我剛讀完《他們之間——回憶我的父親母親》。國內(nèi)喜歡南京的作家多一點,包括顧前、曹寇。還有王小波、劉震云,第三代詩人楊黎、何小竹那一批。我也喜歡羅貝托·波拉尼奧的小說《地球上最后的夜晚》,他那種像寫小說梗概的節(jié)奏我比較喜歡。
韓松剛:你覺得是閱讀還是生活本身對你的寫作影響更大?
魏思孝:閱讀和生活本身,就像表和里的關系。通過閱讀,能了解不同的寫作手法,尋找一個角度去敘事,提高技藝。但是,如果一個人只學到了這些技藝和皮毛,沒有對生活本身的感觸和感悟,寫作會空洞無物。反之,如果只是有感觸,沒有好的寫作技藝,寫出來的東西也可能會打動人,即所謂的質(zhì)樸。我覺得閱讀給我的影響更大吧,我的生活就是普通的生活,如果現(xiàn)實生活更“精彩”一些,我寫出來的東西應該更有趣,這么說,我應該多去創(chuàng)造“精彩”的生活。
韓松剛:你覺得自己是一個怎樣的人?
魏思孝:我是一個善良的人,比較容易共情別人,但性格中也有很多弱點。比如,脾氣比較暴躁,做事不太有耐心。對人的要求會比較高一些,不夠?qū)捜?。日本設計師山本耀司有一段話,“‘自己’這個東西是看不見的,撞上一些別的什么,反彈回來,才會了解‘自己’。所以,跟很強的東西、可怕的東西、水準很高的東西相碰撞,然后才知道‘自己’是什么”。有時候,我們其實并不了解自己,只有你面對困境的時候,做出什么樣的反應和行為,才能讓你不斷了解自己。
韓松剛:生活中的你和寫作中的你,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魏思孝:寫作是觀察別人的生活和別人的事情,你會感到自己是一個非常理智和理性,能看透一些道理的人。但實際上,作為生活當中的個體,我們常常處于一種非常茫然和不知所措的狀態(tài)。你對生活其實沒有那么了解,或者說即使了解也未必能做出一個明智的選擇。我覺得這是一個最大的不同。而且作為一個寫作者,依據(jù)你寫出的小說,讀者總會覺得你應該是一個對生活有辦法的人。但實際上我并不是。寫小說,你會具有一種神性。也有一種說法,小說其實就是為了處理人性當中模糊的地帶。如果把事情都看得特別清楚明白,沒有懷疑的態(tài)度,那其實沒辦法寫小說。就是因為看到了那么多事情,對生活有那么多表達,想敘述這些事情,才產(chǎn)生了文學吧。
韓松剛:簡單說說你的教育背景。
魏思孝:我從小就是一個比較愚笨的人,學習能力很一般。小學基本是倒數(shù),初中中游。小學、初中、高中,我上的都是很一般的學校,包括大專,學的歷史教育。主要還是靠后來自學,喜歡閱讀,讀文史類的書。我缺乏實用的思維技巧,都是特別感性地去閱讀,除了文學,在其他方面我好像不是那么喜歡去鉆研。
韓松剛:這些教育經(jīng)歷對你的寫作起了什么作用?
魏思孝:我覺得歷史對我一個很重要的啟發(fā)就是研究人,喜歡看不同的人在不同處境下怎么樣。最近這兩年我比較喜歡那種“微型史觀”類型的著作,比如史景遷的書,還有沈艾娣的《夢醒子》,最近看唐元鵬的《江南困局》,了解古代一些士大夫的樣態(tài)。歸根結底,過去的歷史有很多謎團,我想知道那時候的人是怎樣生存的。現(xiàn)在寫小說,也是想記錄當下我們這些普通人是怎么樣生存的。
韓松剛:你現(xiàn)在在高校擔任駐校作家,教人寫作和自己寫作最大的差別是什么?
魏思孝:文學不是能教出來的,如果一個人對文學沒那么熱愛,不愿意寫東西,怎么教也沒用。如果一個人熱愛文學并想從事寫作,就是多讀多寫?,F(xiàn)在面臨的問題就是大部分人對文學不感興趣,但這種不感興趣其實是一個正常的狀態(tài)。我很想把一些道理、覺得重要的事情告訴學生,但是可能學生這時候并不感興趣。不過,我覺得拿出一部分時間來共讀那些人類“美好”的文字,了解他們表達情感的方式,提高自己的共情能力,也就可以了。
韓松剛:我看了你最新的創(chuàng)作自述,你的寫作生涯也不那么順暢,你覺得原因是什么?
魏思孝:最主要的原因是自己不是一個天才,如果是一個天才,像蘭波、塞林格這樣的,可能好的東西一寫出來,就會得到認可。但我覺得大部分作家的寫作生涯都談不上順暢,總是有一段學徒期。而且,我越來越覺得年少成名不一定是一件好事情。如果只是天賦比較好,很早品嘗到名和利,會錯誤地認為這樣的寫作路數(shù)就是正確的,有可能誤入歧途。另一個重要原因是,寫作者的審美取向很重要,得慢慢建立一種正確的或者說適合自己的文學審美,再去解決一些基本的寫作問題,再通過寫作實踐意識到自己的一些問題,再進行修正。和當下或者是同時代的一些作家相比,我已經(jīng)算是運氣比較不錯的,包括出書、發(fā)表,也得到了一些認可。
韓松剛:當寫作不順暢的時候,你會怎么辦?
魏思孝:沒有太順暢的時候。不順暢也要坐在電腦前面硬寫??纯磿?,通過閱讀找到一種合適的表達方式和狀態(tài)。但是寫作不可能只依賴靈感。在寫作處于困難之中,但依然持續(xù)寫作的過程中,有超過之前預期的、意料之外的東西,這才算是靈感。
韓松剛:每寫一篇小說的時候,你是怎么想的,是如何構思的?
魏思孝:比如,我這段時間在寫一個短篇小說。小說中,一個男人想離婚,他的朋友想?yún)⑴c到他的重大決策中,就讓他來住了兩天,交流這個問題。但是在寫的過程當中,我才逐漸地琢磨到我要表達的其實是一個男性的困境,關于婚姻之類。當然,短篇小說有時候不需要太完整的構思,就這樣去寫,在寫的過程中逐漸明晰要表達的內(nèi)容。寫作就像探險,還挺有意思。如果寫長篇,還是盡量要有一個完整的構思,但在具體寫的過程當中,對每個章節(jié)也會進行一些微調(diào)。短篇我會注重自己個人的感受,生活當中或者身邊比較親密的朋友的感受。但是長篇會放得離自己的生活遠一點,觀察其他人的生活。
韓松剛:你基本上都是使用電腦寫作,有嘗試過手寫嗎?你覺得這兩種方式會影響到寫作本身嗎?
魏思孝:在寫一個非常重要的或者是比較有難度的文章時,我會從手寫開始,這樣能沉得住心去構思。一般情況下,我寫一部長篇,開始的時候會用手寫。但是進入狀態(tài)后,還是用電腦寫。手寫和電腦寫確實有些不同。
韓松剛:你會堅持每天都寫嗎?
魏思孝:如果進入了寫作的狀態(tài),比如短篇已經(jīng)開頭了,沒有特殊情況,就會每天寫一兩千字。遇到困難也會硬寫。進入長篇的寫作,因為跨度比較長,盡量每天保證一兩千字的份額。如果外出,只能中斷。寫短篇和短篇之間,會有那么幾天來進行構思,這段時間比較難熬。如果進入狀態(tài)了,每天堅持去寫,倒不覺得是一件困難的事情。而且,每天完成了份額,自己也覺得很開心。當然了,寫的過程當中肯定是愁眉苦臉,罵罵咧咧,總覺得不滿意。每天堅持去寫作也是我的一種生活方式。
韓松剛:這種重復會讓你無聊乏味嗎?
魏思孝:單看這個行為,肯定是重復的。但具體到寫的內(nèi)容,每一次寫作都會有不同的地方,不同的挑戰(zhàn),需要處理不同的素材。能在這種細微當中,感受到自己的變化,倒不覺得無聊和乏味。生活本身就是乏味和無聊的,恰恰小說寫作,我覺得還挺有意思的。
韓松剛:是什么讓你下定決心專心從事寫作?
魏思孝:開始從事寫作,二十來歲,覺得自己也沒有什么特別的能力,就試試靠寫作養(yǎng)活自己。寫的過程當中,發(fā)現(xiàn)越來越熱愛,恰好還能帶來收入。我慢慢地也發(fā)現(xiàn)自己還挺擅長做這個事情,當然這個擅長加個引號,是相對于做別的,我更擅長這個。寫作會讓自己投入進去,有那么一件能沉下心投入進去的事情,比較美好。
韓松剛:作為一位專職的寫作者,會不會有一種寫作上的焦慮?
魏思孝:寫作上的焦慮主要來自對自身能力的不滿意。當然,一個嚴格要求自己的寫作者,很難有那種滿意的時刻。滿意也代表著可能沒有太多進步的空間了。也許正是因為這種焦慮,才讓寫作者不斷地提高和進步吧。
韓松剛:如何擺脫這種焦慮?
魏思孝:如果對寫作沒有追求的話,肯定就不焦慮了。如果沒有這種持續(xù)的追求,也沒有寫作的必要了?;蛘哒f,你不再熱愛這件事情,就不會焦慮了。
韓松剛:你對自己現(xiàn)在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滿意嗎?小說創(chuàng)作過程中,你最在意的是什么?
魏思孝:相比過去,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應該是處在比較好的階段。一方面,我還有表達的欲望,還有新的題材想要嘗試,還想要寫出更好的東西來;另一方面,也沒有過去那種特別大的焦慮了。我已經(jīng)獲得了一定的認可,多少會變得從容一點;而且我還沒有受太多外界的干擾,保持著一個比較平和的心境。我現(xiàn)在的態(tài)度,就是在這種不斷寫“爛”作品的過程當中,有足夠的幸運能寫出一部比較不錯的。隨著年歲的增長,你看到的東西越來越多,就會意識到之間的差距。有時候這種差距靠能力是很難彌補的,只能寄希望于有足夠好的運氣。
韓松剛:你覺得目前為止,你最滿意的作品是哪部?為什么?
魏思孝:從文學的層面來講,我最滿意的肯定是《土廣寸木》。當然外界反饋更好的是《王能好》。從小說技藝和表達的深度上來講,還是《土廣寸木》。
韓松剛:在獲得寶珀理想國文學獎之后,你的寫作和生活有什么變化嗎?
魏思孝:知名度提高,受關注了,工作的機會多一點。還有一個最重要的變化,心態(tài)上的平和。在接近四十歲的年紀,得到了一個自己很認可的獎,變得更有底氣,繼續(xù)在寫作上深耕。雖然寫作者經(jīng)常會講外界的評價不重要,實際上,外界的認可會讓寫作者保持一個更加健康的心態(tài)去寫作。長期處于被忽視的狀態(tài),心態(tài)會失衡的。內(nèi)心有對名和利的渴望,如果還沒得到,如何去討論淡泊?
韓松剛:獲獎對你最大的影響是什么?
魏思孝:最大的影響可能就是獎金對生活上的一種幫助。其他方面的話,我覺得該寫什么還是要寫什么,不會說得了這個獎就不想寫了,或者變得更有能力去寫。對外界來講,熟悉你的人還是認可你寫的東西,不熟悉你的人會因為你得了這個獎以后,覺得你變得厲害了。其實放長遠來看,也不會有太大的影響,這只是階段性的。
韓松剛:你最想拿的獎是什么?
魏思孝:只要是公正、公平又權威的獎,我都會非常喜悅,就算獎項不太有知名度。當然,若考量各方面的利益,肯定是諾貝爾文學獎。
02
關于小說
韓松剛:下面我們具體聊聊你的小說。這一次,我集中看了六部,《余事勿取》《都是人民群眾》《王能好》《沈穎與陳子凱》《土廣寸木》《時運》。我覺得每一部都有自己的特色。你會回看這些作品嗎?
魏思孝:基本上在出版之后會翻一翻,但是很少仔細看。也沒有什么必要去看,寫得好的地方,寫得不好的地方,也就那樣了。
韓松剛:你覺得自己的小說創(chuàng)作有變化的脈絡嗎?
魏思孝:肯定有,大概分為兩個方面,一方面是關注的題材,從最開始關注小鎮(zhèn)青年,自身的心情和狀態(tài),包括同齡群體,到后來開始寫《余事勿取》《都是人民群眾》,主要關注農(nóng)村。另一方面是寫作手法和技藝的提高,能越來越精準地去表達一些事情,不像過去,只是追求一種文字上的順暢。
韓松剛:你覺得你現(xiàn)在的小說和早期的小說比,最大的變化是什么?
魏思孝:早期的小說各種問題太多了。最大的變化是寫得更好、更講究了。但是現(xiàn)在的寫作狀態(tài)肯定和二十多歲那時候不能比。那會兒只關注情緒的抒發(fā),寫起來更有快感,沒有太多的思想包袱,現(xiàn)在可能在意的東西多,進步了之后,會將各個方面考慮得更全面一些。
韓松剛:這種變化是自覺的還是無意識的?
魏思孝:還是自覺想去改變的,不滿足于過去的寫作。隔幾年就會有一種這樣的狀態(tài)。從2010年左右開始寫小鎮(zhèn)青年,到2017年左右,感覺陷入了重復,又寫到了2025年,鄉(xiāng)村題材也寫了很多年。雖然中間也涉及情感題材的變化,但主要還是寫鄉(xiāng)村題材?,F(xiàn)在也想要有新的選材上的突破。
韓松剛:你的小說中,有虛構的內(nèi)容,也有非虛構的內(nèi)容,你是如何處理這兩者之間的關系的?
魏思孝:人類學學者箭內(nèi)匡有一段話,大意是,“事實”雖然是臆斷、偏見的對立面,卻不見得是“虛構”的對立面?!疤摌嫛笔乾F(xiàn)在進行時,而事實是過去分詞。虛構一直朝著各種可能性展開,而事實只不過是在這個過程中,被強行截斷、記錄下來的東西。
這也是我想表達的,且更準確簡潔。寫小說對我來講是一種對過去生活的審視,也是一種梳理,從中我更能感受到時間的力量。以寫小說的心態(tài)去創(chuàng)作,即使用了一些真實的人物素材,在寫的過程當中也會有意識往虛構的方面去寫,添加很多東西。以非虛構的心態(tài)去創(chuàng)作,雖然不了解人物和素材,在寫的過程當中,也會盡可能去接近現(xiàn)實的真相一種。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創(chuàng)作動機。
韓松剛:你怎么認識你和“淄博”“南京”兩個地方的關系?包括生活中的和小說中的。
魏思孝:淄博是我出生和生活的地方,小說素材和人物多來源于此。從文學上來講,南京更像是我文學的家鄉(xiāng),我喜歡的很多作家是南京的,小說中有關于南京的一種氣息。南京人的口頭禪我覺得很直接,也很可愛。婁燁電影里邊的南京我也很喜歡,比如《春風沉醉的夜晚》。
韓松剛:早期的小說中,很多背景都是旅館,是故意放到這樣一個空間中去展開嗎?
魏思孝:我有那種住旅館的經(jīng)歷,一晚三四十元的小旅館。旅館對于一個青年來說是一個很好的意象,是會發(fā)生故事的地方。它代表著孤獨和寂寞。陌生人聚集的地方有利于故事發(fā)展。但我?guī)状巫÷灭^的經(jīng)歷都不是特別友好。一方面是我當時的狀態(tài)不太好,另一方面是住的大通鋪環(huán)境比較惡劣。再者,身處外地自己的心境也很悲傷。
韓松剛:你的小說中,彌漫著一種“死亡”的氣息,為什么如此迷戀“死亡”敘事?
魏思孝:二十來歲的時候頻繁寫到死亡的情節(jié),主要是表現(xiàn)年輕人沒有希望。一個內(nèi)心柔弱的年輕人,難以融入社會的時候,最溫和的反抗可能就是自我毀滅。后來頻繁寫到鄉(xiāng)村,鄉(xiāng)村是熟人社會,死亡就在身邊,會頻繁知道。有些讀者不太理解為什么我寫的農(nóng)村那么多死亡,因為是熟人社會。一個大的社區(qū),上萬人,死亡肯定也頻繁發(fā)生,只是在那種互不相識的環(huán)境下,你不知道有人死亡。
韓松剛:除了這種死亡的纏繞,還有一種無力感,這種無力感會影響你的小說創(chuàng)作嗎?
魏思孝:這種無力感是每個人都有的,可能每個人的對待方式不太一樣。我們不可能都心想事成,我們都會面臨愛而不得。寫作者有時是生活中的弱者,會著迷于這種無力感。生活中的強者面對這種無力感會積極改變。我比較著迷于個體的無力感,或者是在困境當中會是什么樣的一種狀態(tài)。
韓松剛:這種無力感可能也是人在這個時代的一種處境,你覺得呢?
魏思孝:也未必,無力是一種正常的狀態(tài)。并不是說當下這個時代讓人感覺無力??赡芪揖褪沁@樣的一種價值觀吧。
韓松剛:你覺得通過寫作能夠擺脫這種無力感嗎?
魏思孝:在生活當中很無力,但在寫作當中能操控人物的命運,會覺得有能把握的東西。寫作不需要和別人進行團隊協(xié)作,是可以憑自己完成的一件事情,不管這個小說好壞,都在你的能力范圍之內(nèi)。
韓松剛:你小說中的人物,很多都是重復的,是有意這樣設計的嗎?
魏思孝:鄉(xiāng)村題材當中的一些人物,他們原型是同一個人,只是在不同的小說當中出現(xiàn)。短篇小說有些人物名字一樣,一方面是為了省事,另一方面可能就是他們的狀態(tài)很相似。
韓松剛:這些人物虛構的多,還是從生活中截取的原型多?
魏思孝:有些有原型,有些有一個參照物,好多人物的原型匯集到一個人物身上,又不同于這些原型,這些原型只是提供了一個外觀、性格的參照,人物并不是完全照搬于現(xiàn)實。
韓松剛:我覺得你是一個小說結構意識特別強的作家。是這樣吧?
魏思孝:我對小說的理解就是,掌握到的素材需要一個合適的容器放進去,這個容器就是小說的結構,用什么結構去盛放這些素材,讓讀者能讀下去。是用罐子去裝,還是用盆兒去盛,還是用花瓶去裝,方式不一樣。但有一個基本的原則,就是一定不要形式大于內(nèi)容。只有一個好的結構,內(nèi)容空洞無物,這樣不行。還是需要形式和內(nèi)容相得益彰。
韓松剛:這種結構意識源于什么?
魏思孝:我覺得主要還是和自己的審美、閱讀有關,自己不是科班出身,不是那種從一開始讀那么多傳統(tǒng)意義上的小說的作家。對我來講,文學啟蒙是從王小波還有第三代詩人開始的,他們就不太注重于寫作的條條框框,注重隨性。從個體來講,我肯定不喜歡那種循規(guī)蹈矩的敘述,在意外在的形式。
韓松剛:你的每一部長篇,結構都不一樣。為什么要這樣來處理?可以舉例來談一談嗎?
魏思孝:還是剛才說的,形式和內(nèi)容要相得益彰。寫《余事勿取》的時候,以罪案作為一個核心連接的點,把人物的最后三天寫出來。寫《王能好》,是寫完每個章節(jié)后,覺得還不盡興,在下邊又單獨寫了一個人物小傳。雖然王能好是主角,在現(xiàn)實生活當中,那些分岔出去的人物也值得記錄。每個人都是自己生活當中的主角。
韓松剛:你怎么認識長篇小說的結構問題?
魏思孝:現(xiàn)在我們對小說結構的認知和之前也不太一樣。過去我們認為一部長篇小說要有一個完整的故事脈絡和貫穿始終的主要人物。拿《土廣寸木》舉例子,它結構松散,每個章節(jié)的主題不一樣,不像過去那種有串聯(lián)下來的主要人物。但是,它是在村莊的統(tǒng)一主題之下寫的。每個作者在處理新的小說主題上都會有不同,結構要跟著主題走。
韓松剛:和敘事方式、表達內(nèi)容比起來,你是不是更加在意長篇小說的結構?
魏思孝:確定了一個整體的結構之后,怎么去描述素材呢?這又產(chǎn)生了敘述的方式問題。我覺得敘述方式最重要的是保持邏輯的連貫性。我更在意寫作的切入點,從哪一個角度敘述,怎么能達到結構和內(nèi)容的相得益彰。這個很重要,也比較消耗精力去構思。
韓松剛:從結構的維度,你最滿意哪一部作品?為什么?
魏思孝:目前來講,更滿意《土廣寸木》的結構,它分為上下兩部分。上部處理了一些我思考了好多年的主題,比如怎么寫春節(jié),我以農(nóng)村過年發(fā)放大米、花生油等福利作為切入點。《混子》這個章節(jié),以一個農(nóng)村廠房的變遷串聯(lián)起來二三十年中這些人物的命運。到了下半部分,以一年十二個月為章節(jié),描寫一個村莊的變化。
韓松剛:你覺得青年作家應更注重內(nèi)容還是在意結構?這是兩種不同的寫作路徑。
魏思孝:一個年輕的寫作者一開始肯定更注重形式,覺得先鋒、時髦,他還沒有積累出足夠的內(nèi)容,需要以形式先聲奪人。但隨著寫作的深入,會發(fā)現(xiàn)只注重形式會讓小說顯得大而不當,內(nèi)核是虛弱的。重形式還是重內(nèi)容,的確是兩種不同的寫作的方向。
韓松剛:你的小說基本以小鎮(zhèn)和鄉(xiāng)村中的普通人物為中心,會覺得單調(diào)嗎?
魏思孝:單調(diào),但是沒辦法,每個寫作者所熟悉的生活和群體很難改變。我也很想寫官員這個層面,但是我對官場不了解,寫出來的東西肯定是非常淺的。每個寫作者都有自己擅長和不擅長的。現(xiàn)在還是考慮在擅長的領域?qū)懙酶靡稽c。不能什么都要,什么都要,結果就是什么都處理不好。
韓松剛:想沒想過寫一些鄉(xiāng)村、小鎮(zhèn)之外的生活?
魏思孝:最近這兩年考慮寫一下縣城,畢竟從農(nóng)村出來,在城市生活了十來年,在慢慢尋找一種表達方式。
韓松剛:你怎么看待你小說中對“愛情”的書寫?
魏思孝:其實和個人的欲望、情感都有關系。男作家和女作家在這方面探討的維度不太一樣。但是目前來講,我處理不太好。我關注的人的狀態(tài),更重視生存這個方面,在情感方面還是比較薄弱一點。
韓松剛:你覺得在你的小說中,“愛情”還有意義嗎?
魏思孝:有意義。小說歸根結底是人學,研究人的情感,在所有的情感當中,愛情肯定是一個很重要的組成部分。
韓松剛:對于鄉(xiāng)村生活,你最大的感受是什么?
魏思孝:第一,鄉(xiāng)村生活肯定有很多不便,物質(zhì)上的不便。第二,熟人社會會有一些外界的干擾。我還挺適應在鄉(xiāng)村生活的。我本身也不喜歡熱鬧,這種熟人社會,大家從小就認識,知道你是什么樣的人,相處起來相對比較簡單。最主要的是,我也不是那種特別在意外界看法的人。還有一個最大的感受,作為一個寫作者,有這樣的一種環(huán)境,能去固定觀察一些人的生活軌跡,其實挺有利于寫作的。
韓松剛:在小說中,你如何去表達、傳遞這種感受?
魏思孝:最基本的一點就是不粉飾,也不刻意獵奇,有什么樣的感觸和感想,提煉、抓取出來。我本身也是村民的一分子,帶有我個人的真實感受。
韓松剛:你覺得自己筆下的鄉(xiāng)土生活和同時代作家的鄉(xiāng)土生活有什么不同嗎?
魏思孝:從根本上來講,這幾十年鄉(xiāng)村生活的變化,主要是外在的生活條件上的變化。從人的精神世界或者內(nèi)心來說變化其實不太大。人還是那樣的人,不僅是鄉(xiāng)村,我們同時代整個社會也一樣,物質(zhì)條件提高了,但是人沒有多大的變化。不同主要源于不同的作家關注的視角和內(nèi)容有區(qū)別。
03
關于這代人
韓松剛:中國的鄉(xiāng)土小說傳統(tǒng)對你的寫作有影響嗎?
魏思孝:我確實沒有系統(tǒng)性看過鄉(xiāng)土小說,但是魯迅寫的祥林嫂,我覺得是一個很有代表性又普遍存在的女性形象,還有阿Q、閏土等,魯迅很早就梳理出了典型的中國人的形象。劉震云的《一句頂一萬句》,我也特別喜歡,很深刻。這些喜歡過的小說和作家會一直影響著我。
韓松剛:傳統(tǒng)文化對你的小說影響大嗎?
魏思孝:我不太清楚傳統(tǒng)文化指哪些方面。但是作為山東農(nóng)村成長起來的一個人,肯定帶有一些傳統(tǒng)文化潛移默化的印記,在小說創(chuàng)作當中肯定多多少少會受到一些影響,這些是避免不了的。但是在小說技藝層面,我主要還是受一些國外作家的影響。
韓松剛:作為在流行文化中成長起來的一代,你怎么看待你的小說和流行文化之間的關系?
魏思孝:流行文化也有經(jīng)典的作品,暢銷小說或者嚴肅文學,都會有好的方面。如果一部小說在短時間內(nèi)特別受歡迎,肯定是它暗合這個時代人們的情感。我覺得不管是流行的還是嚴肅的,只要達到了一定的高度,優(yōu)秀的方面總是有共同之處。當然,我不會以考慮讀者、獲取讀者為首要的創(chuàng)作目的,不寫那種迎合的通俗小說。但同時,也渴望自己表達的內(nèi)容能得到更多的讀者。這說明你的東西和當下這個時代產(chǎn)生了一定的共鳴。如何去把握時代的脈搏,寫出一部有影響力的、經(jīng)得住考驗的、文學性高的作品,確實不太容易。
韓松剛:你覺得這種流行文化對寫作的影響利多還是弊多?
魏思孝:主要還是寫作者怎么看待這件事情。像周杰倫的流行音樂,我也喜歡聽;一些保持基本品質(zhì)的商業(yè)電影,也愛看。這談不上對寫作的影響,是兩個不同的維度。而且更多時候,如果以寫作來看待這個世界,流行文化也是素材和描寫的對象。文學特別包容,萬物都可以成為素材,主要看怎么運用。
韓松剛:你會關注同代人和同時代人的寫作嗎?
魏思孝:關注是肯定關注的,但更多是想了解大家都怎么寫。我正處在一個上升期,主要閱讀那些更能影響到我,能帶來啟發(fā)的作品,比如一些成熟的經(jīng)典。對同代來講,有時候會看看大家如何處理一些素材,或者他們關注的是哪一方面。
韓松剛:你的寫作會受他們寫作的影響嗎?
魏思孝:我會受一些觸動自己的文學作品的影響。這里當然包括同時代的一些作家,也不局限于同代人。前面我提到的韓東、曹寇,屬于同時代。再過去一兩百年,回看我們這個時代,生理年齡差二三十歲也會被歸類為同一代人。
韓松剛:你覺得自己的寫作和這個時代是一種什么關系?
魏思孝:一個寫作者,不論身處哪個時代,都會描寫和體現(xiàn)這個時代的一些特征。我們與這個時代是相互依存的,時代提供我們表達的沖動,同時我們的寫作在這個時代也受到一定的關注。沒辦法假設在其他時代會怎么樣。如果放在民國,可能我連受教育的機會都沒有,更談不上寫作了。
韓松剛:小說寫作還有能力回應這個時代嗎?
魏思孝:小說肯定有能力回應這個時代,其他藝術形式也在回應這個時代。主要的問題是,會不會產(chǎn)生經(jīng)典的藝術作品,能把這個時代特別精準地表達出來,留給后世作為參考。比如我們這個時代會有《紅樓夢》這樣的作品出來嗎?我們考慮的應該是這個問題。
韓松剛:你如何評價自己的寫作?
魏思孝:我寫作差不多二十年了,覺得還是在學徒期,能明顯看出自己在慢慢進步,寫了一點東西出來。我覺得自己還是比較幸運的,有些作家寫出來的東西回報沒有那么好。如果想了解當下這一二十年鄉(xiāng)村的生存狀態(tài),從我的小說里還是能比較直觀地感受到。
韓松剛:你對自己未來的寫作是否依然保有信心?
魏思孝:剛開始寫作的時候,對未來很有信心,那時候無知無畏,盲目自大。但隨著寫作越來越深入,會越來越?jīng)]有信心,感覺和那些大師們差距越來越大了,就保持謙卑,只是在這個狀態(tài)下寫吧。
韓松剛:你覺得“80后”寫作能否形成自己的風格?
魏思孝:肯定形成自己的風格了。我了解到的一些“80后”作家處理的題材、文字風格都不太一樣。只是沒有全民性的,類似余華這樣的被大家廣泛討論的作家。
韓松剛:你覺得“80后”作家的優(yōu)勢和不足都有哪些?
魏思孝:優(yōu)勢就是年齡上的優(yōu)勢,三四十歲,未來還有可能再寫出新的東西。一些前輩作家已經(jīng)到了創(chuàng)作晚年。而且部分中國作家思維比較固化,我們還是保有這種可能性吧。不足不太好說。
韓松剛:“80后”作家能給這個時代留下什么?
魏思孝:每一代的作家都要完成一個任務,就是作品能不能留得住。如果沒有文學作品來反映這個時代,沒有留下有長久生命力的作品,就很遺憾。從長遠來講,這不是“80后”作家的問題,整個“50后”“60后”“70后”“90后”“00后”,一個時代的作家,都要討論能留下什么。而且不是當代的讀者能決定,要看后面的讀者買不買賬,后世的讀者不買賬,也沒用。
作者單位:
韓松剛 揚州大學 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
魏思孝 山東理工大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