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傳
一
山上,春果然遲一些。
四月底了,夾道的山桃,還有殘花被風吹起。道路盡頭,是那塊寫著“原鄉(xiāng)”兩字的大石頭,石頭后面就是小鎮(zhèn)的停車場。下午四五點鐘,薄陰的天色與山間升起的霧靄,收了天光,停車場對面鐘樓上的燈,已然亮了。
海拔六百多米的山上,季節(jié)遲了,夜晚卻早了。
陸含章下車,幾片山桃就落在了身上,粉紅褪成了淡白,可還是花,讓人不忍吹彈?!皨杉t嫩白,競向東風次第開……”含章腦海中浮出了“大堆花”的合唱,融合了生旦凈末各行當,十二個月,不,加上小丑扮的閏月,是十三個月的花神,同唱這支《出隊子》,“愿教青帝護根荄,莫遣紛紛點翠苔……”黃鐘宮的曲牌,悠揚正大,自帶云端俯瞰的無悲無喜,但那曲詞底里一片憐惜,于是,聲聲字字,又滿是鄭重的溫柔了。
含章迎著山風晃晃頭發(fā),拎起兩只裝得滿當當的袋子,朝邵家走去。衣上的花瓣,落在了深黃淺褐的礫石路上。
小鎮(zhèn)的路沿著山勢迤邐向上,含章看著道邊的院落,十年前那份簇新的制式襯衣般的拘謹,褪盡了。不常住人的院子,樹瘦草肥,棚架都空了,也雇了社區(qū)園丁代管,棚架上不是紫藤便是葡萄葫蘆。紫藤此時花穗累累,盛極反生頹意,開得無精打采,葡萄葫蘆剛抽出碧瑩瑩的新葉嫩藤,弱不禁風。有人打理,不會荒蕪寥落,但那些植株沒來由失了兀自葳蕤的底氣,透著吃力。
這些年跟著邵華巧,含章不只學了曲,不知不覺也學了她的挑剔。
長住的人家很容易辨識,得了日常照拂的花木,植株都帶著恣肆和驕矜。那對年輕劇作家院里種的重瓣三角梅,又開成了玫紅色瀑布,掛在院墻上。含章請教過這對夫妻,花的品種叫作“馬哈拉公主”,他們把院墻涂成白堊色,院門漆成寶藍色,用故鄉(xiāng)的建筑色彩陪襯這些來自地中海南岸的“公主”。夏天疏枝透風,冬天則要隔墻搭起拱形透明暖房,根部土壤周圍埋上電伴熱帶,如此勤謹小心地伺候了十年,“公主”們風華更盛了。
相比之下,指揮家院子里的白樺樹,在此地養(yǎng)起來就容易多了。含章站下吁了口氣,看見這片小小的白樺林,轉過彎,就是邵家了。
邵華巧的家,自然是邵家,就連她的女兒李邵青,有時也會被人叫作“邵老師”。含章入學那年,34歲的李邵青已經是副教授了,開了門課叫“中國戲曲行當角色舞蹈化研究”,選修的學生不多,中國戲曲史專業(yè)的陸含章選了,因為李教授的母親正是昆曲大師邵華巧。第一次課后,含章猶豫了很久,看著邵青收拾了東西離開,沒敢上前說話。第二次她走了兩步,邵青抬頭,和正站在過道中間的含章四目相對,邵青笑了。含章受了鼓勵,走到近前,恰好邵青來了電話,她接起來,人立刻變得焦躁:“……書為什么會發(fā)到學校來呢?現在?我是神仙?。课視稚韱??”站在旁邊的含章聽明白了原委,摁著如同擂鼓的心跳,大著膽子說:“邵老師,我?guī)湍ニ桶???/p>
明知道邵青姓李,還是出了這樣的口誤,含章說完便頭臉滾燙。邵青一愣,隨即笑了,連聲道謝,俯身給含章寫下地址和聯系人電話。含章拎著那包書轉了兩次公交車,下車后又沿著胡同走了好久,才找到了掛著“鶴庭”匾額的院子。她轉交了書,沒舍得立刻離開,站在玻璃隔斷外,望著中庭樹下手執(zhí)折扇的邵華巧,癡癡地看了半天。
含章那天送的書是《邵華巧昆曲劇目身段譜》,后來她在學校門口那家名為“梨園”的書店里也看到了,擠出錢來買了一本。這書是邵青父親李瀚先生的遺稿,邵青整理的。她在序言里說:這些私家文字,不僅為那個影像記錄稀缺的時代聊補遺憾,還存留了影像記錄所不能盡的屬于昆曲的微妙幽深之處??佳星?,含章就看過邵華巧上世紀90年代的演出錄像合集,這書給了她啟發(fā),讓她看明白了很多此前視而不見的好處。含章接近邵華巧的愿望,更強烈了。
又是課后,含章拿了那書讓邵青簽名。她開始“攻略”李老師,計劃實施得意外順利。含章畢業(yè)后去了家戲校教中國戲曲史,這對相差八歲的師生漸成好友。含章坦白了當初的“別有用心”,邵青大笑,說自己是將計就計,趁機“無恥”剝削學生的勞動。含章笑說,李老師很“知恥”,每次開口,都會慌亂地給出一堆解釋。含章幫忙做的多是邵華巧的事,邵青被母親繁復細致又層出不窮的各種要求,弄得不堪重負,幸好老天爺賞下來一個陸含章,先是幫她分擔,后來算是徹底解放了她。這些話說出來的時候,倆人已經誰也離不開誰了。
小鎮(zhèn)的房子,也是倆人一起看、一起跟邵華巧說的。含章擔心邵老師嫌棄偏遠,邵華巧一笑,問:離哪里偏,又離何人遠呢?如今她要的,都在周遭。房子定下了,說是精裝的,但作為邵華巧的居所,改造還是必需的。第一條要求說出來,邵青就站了起來,來回踱步,含章只管埋頭做記錄。
一條一條聽完,含章低頭看記錄,滿篇詩詞歌賦,抬頭看邵華巧,說我們盡力。邵青當時都氣笑了,過后跟含章說:“能弄多少弄多少,巴掌大的地方給她變出個大觀園,咱倆會魔法?。俊?/p>
邵家母女顛倒做,含章早就習慣成自然了。邵華巧是被寵愛女兒,她會直率地跟邵青提要求;邵青是理性的母親,能答應就答應,做不到就說:不行,這個要不了。邵華巧并不恃寵而驕,只會失望地說一聲“是啊”,也就沒什么了。含章不自覺充當了心軟的阿姨,總舍不得讓邵華巧說那聲“是啊”。她是真心覺得那些要求不過分——邵老師也沒要大觀園啊!
含章拖著邵青一條一條去落實邵華巧的要求了。
拍曲的地兒是必備的,邵老師想要個臨風撫琴、望月吹笛的軒。設計師給出了方案:一樓兩個房間,一間留作邵老師的臥室,另一間與客廳相隔的墻不承重,打掉后加上客廳隔出來的部分,進深寬窄也就夠了。正臉兒朝向院子,兩根楹柱、一排明槅扇,依著二樓露臺做裝飾性屋頂,這樣從院子里看,儼然是座飛檐卷棚歇山頂的軒室了。室內打龍骨抬高地面鋪木地板加蓋厚地毯,人在軒中,打開槅扇,仰頭可見層巒競秀,山高月小。
自然要給軒起個名字,邵青說該叫“作軒”。含章低頭笑,邵華巧也笑,說叫“拙軒”吧,想想又說,其實“作軒”也好,只是她不工六旦。
邵華巧本工五旦,即閨門旦,昆曲的六旦,叫貼旦,演的是紅娘春香一類的活潑人物,重在做功表演,所以也叫“作旦”。難得邵青調侃母親時落回下風,含章笑完她,開始匯報下一議題:院里栽種的竹子品種。
邵華巧不懂品種,只能說樣子:矮小雜亂如灌木的不要,竹竿泛黃、毫無風致的不要,竹葉形狀要像筆墨飽滿的“個”字……含章跑去紫竹院看了幾十個品種的竹子,又跑了幾家園林公司問詢,名貴難養(yǎng)的不能選,幾個好養(yǎng)的品種里,早園竹耐寒耐旱,筍子還好吃,除了這些,關鍵是枝干翠綠挺秀,葉形也對,好好照管,在北方也能長成邵老師要的滿院“鳳尾森森,龍吟細細”。
院子不大,種了竹子,別的花木就種不住了。為了秋日能有“桂花吹斷月中香”,園林師傅建議用可移動的大號防腐木花箱栽種丹桂,冬日裹上暗綠的保溫保濕布,挪入檐下,借拙軒內的暖氣余溫,也能安全過冬。開春挪出來,就近撒些花種,二月蘭、百日草、鳳仙花,都是遇土得風便長的,紫、藍兩色的牽牛花攀緣在花箱木條上披離搖綴,這些貼旦般的花草,簇擁著閨門旦般的丹桂,從春經夏至秋,能一直姹紫嫣紅地開到桂花落盡。
拙軒的東墻外,挪了棵亭亭如蓋的石榴樹來,榴花是邵老師的心頭好。園林師傅還是警告她們:看著隔了半個院子,竹子長起來,還是要經常清理地下的竹根竹鞭,稍有松懈,石榴樹就難活了。
已經是百般騰挪了,邵老師要的荷塘,真的要大展幻術才能有了。
含章不死心,她找的設計師也肯盡心,到底想出了辦法。自東邊院墻繞拙軒向下挖出深六十公分、寬三十公分的彎溝,砌磚澆筑成窄渠,渠內鋪泥埋肥,栽上荷花根莖。挖出的土在周圍漫鋪出坡度,低處窄渠周遭做了防滲的水底,鋪上白色細沙,外圍高處栽些香蒲鳶尾蘆葦之類,等到荷葉長出,將渠灌滿,依著預留的地勢,緩緩溢出的水,沒過那片細沙,一方淺淺的池塘就出現了,推開軒窗,眼前便是“水面清圓風荷舉”了。
這個設計所費不多,水面可大可小。大可占半個院子,直漫到竹根下,從竹林到拙軒的青石小路就成了過水石橋;小就是拙軒東窗下盈盈一汪。荷盡葉枯后放水,池塘消失,水底的白沙也清雅可觀。窄渠既方便給里面的荷根覆膜保暖過冬,還是一道阻擋竹鞭、保護石榴根系的地下“防護堤”。邵青贊嘆不已,尊這道窄渠為“雙全法師”——不負榴花不負蓮。
軒室蓋好,院子整修妥帖,已然到了年底。次年春天,含章帶了園林公司的工人來修整竹林,竹子長得不錯,不需要補種,亂生到路邊的新筍可以鋤掉。閑談間得知,早園竹別名“燕竹”,含章一驚,手里的筍子差點兒掉了。
邵華巧16歲那年,因主演李瀚改編的《荊釵記》成名。新編戲把義夫節(jié)婦慘遭惡人構陷的陳腐故事,改成了冰壺玉衡生死不疑的知己之愛,李瀚將歷史上王十朋寫的詠物詩《燕竹》用到了劇中,“問訊東墻竹,佳名今始知。龍孫初迸日,燕子卻來時?!鼻逖诺坏脑佄镌姳绕鹎樵姡小爱敃r只道是尋?!钡谋瘎「?,“燕竹有節(jié)”又是人物的譬喻。后被稱為“竹版《荊釵記》”的這次改編,和當時被贊為“一枝新鮮紅梅”的新編劇《李慧娘》,都頗受肯定??上啄旰?,“梅竹同照”變成了“毒草”兩棵……含章捧著那幾根“龍孫”,看著搖曳的燕竹:自己無意間為邵老師種下了半院子傷心?
含章去跟邵青說早園竹就是燕竹,邵青哦了聲,問那咋了。含章嘆氣,為了讓邵青理解她的糾結,就提起了李瀚手稿被騙的事。
邵華巧跟李瀚的前房兒孫一直有往來,他們年節(jié)來探望,邵華巧待他們比待邵青還親厚,明知是來占便宜,母親高興,邵青也不在意。有一年李瀚的長孫騙邵華巧說,老家政府要為爺爺建紀念館,奶奶手里的遺物、手稿,不舍得捐,可以做復制品展覽,原件歸還。邵華巧就選了些曲詞花箋出借,邵青拍照留底,造了份目錄讓他簽字。他倒也膽大,簽完字還是轉手賣掉了。李瀚書法造詣頗高,其中幾張雙魚箋和花卉箋還是1957年由張大千為榮寶齋提供畫稿的那版,有的還帶著題贈邵華巧的上款,幾經轉手后出現在了拍賣會上。老友看到,忙告訴邵華巧,她聽完就昏倒了,邵青只得先打120,又打110。
李瀚兒子原本以為是求一求認個錯的事兒,沒想到邵家母女不為所動,賣出去的東西追回大半,他兒子還是被判了五年,自此兩邊恩斷義絕。事情過去一年了,邵華巧有天心悸難受,邵青把她送去醫(yī)院,查出了輕微的房顫,出院回家后,還是呆呆坐著掉淚。邵青哄不好也問不出,就把含章叫來了。倆人猜來猜去,含章忽然想起,李瀚手稿被騙,就是去年這個時候!又一年到了日子,含章提醒邵青提前防備,邵華巧還是去了醫(yī)院。自此竟成了例,騙子的刑期都服完了,邵華巧還會在那個日子,觸發(fā)心病。
只要事關李瀚,邵華巧的反應都很強烈。這滿院的燕竹,她要是知道——邵青當機立斷:“別沒事兒找事兒!她不知道!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邵青見含章欲言又止,笑說,有時候掩耳盜鈴也是智慧。
邵青對母親素來簡單直接,看山是山——笑就是高興,落淚就哄,笑著笑著落了淚,那就一邊莫名其妙一邊胡亂哄,然后跟含章感嘆這個媽一輩子都是青春期!邵華巧只是善感,并不無理取鬧,安靜傷心而已,倒是邵青“哄”得大腔大嗓熱熱鬧鬧,邵華巧有時不堪其擾,只得“好了”。
邵華巧的多感,是詩人氣質的,并不遵循慣常的生活邏輯。譬如那年去聽名為“盛世華章·水磨新調”的昆曲音樂會,正好趕上音樂堂外牡丹盛開,碩大華美讓人驚嘆,邵華巧駐足看了會兒,忽然變得怏怏不樂,遇見老友,她才微笑頷首,落座后到音樂會結束,始終蹙眉不語。含章猜度著原因,卻不敢問,過后跟邵青說,邵青說不哭不病,就沒事兒!
含章看邵華巧,自然“看山不是山”,一顰一笑都有深意。但含章又疑心邵青的簡單已然是“看山還是山”了,不放心,可也只能跟著掩耳盜鈴了。
當初因著邵青,親近了邵華巧,含章向往的鶴庭說曲忽然就停了,含章也不敢冒昧去問。畢業(yè)后去了戲校,又聽教昆曲的專業(yè)老師說,邵華巧在行內出了名的“保守”,生怕跟人多說一句,就露了她的不傳之秘。含章就去問了邵青。邵青說老太太灰心了,再不說曲。起初還當她賭氣,可這一年多,只字未提,一腔未開,她都擔心老太太悶出毛病來。借著含章,邵青做了次安排。
那年“五一”放假,邵青叫含章來家吃飯,席間大咧咧地說:“含章,你給我媽講講《游園》?!甭犃诉@倒反天罡的提議,邵華巧沒生氣,又好笑又好奇地讓含章說說看。含章又驚又喜,大大方方地說了起來。
單那句“夢回鶯囀,亂煞年光遍”,飯吃完了,還沒說完。含章說了自己看過的32個版本,從梅蘭芳的,韓世昌的,姚傳薌的,到邵華巧和她同代演員,還有港臺地區(qū)和海外的名角,邵華巧的學生和學生的弟子、再傳弟子,傳承各有不同,理解、演繹也各有千秋……一路對比下來,梅、韓的身段程式,是松弛的,日用常行的,美而不自知,舉手投足都帶著復雜的屬于人物的情感、情緒,很是豐富細膩;一代代下來,演員越來越美,也越來越有“昆曲范兒”,程式身段變成了舞臺上的唯美造型,人更是宛若古代美人圖,戲卻越來越糙了。
含章學某位年輕的角兒唱這句時云手舞成了花手,滿臉寫著“看我好美”,引得邵華巧和邵青笑個不住。含章說看了李瀚老師寫的那本《身段譜》,更能體會表演在微妙處定高下,譬如同一個動作搭臂袖,《游園》里杜麗娘是純然“無心”,《驚艷》里鶯鶯秋波一轉是“有心無心”之間,而《訪翠》里李香君則是兩情相悅的“有心”……邵華巧又問了含章別的戲,兩人竟然說了一日。次日邵青又叫含章過去,說邵華巧約了笛師和幾位老曲友,一起說曲。
自此邵華巧立下了暮春時節(jié)的“風信之約”,每年說曲一周。來的不是頗有積淀的曲友,就是天資過人的新秀,含章叨陪末座,但能聽邵華巧說曲,已然是幸事,足以讓她心懷感激了。這么多年下來,赴約的人來來去去,除了邵華巧和她合作了大半輩子的笛師周泉翁,始終都在的,只有含章。
收拾小鎮(zhèn)院子那年,風信之約已經到了第八年,含章對于邵華巧,在得以親近后絲毫不曾祛魅,因著了解,反而魅惑更深了。她恨不得擋在邵華巧和這個粗糙擁擠的世界之間,免得精金美玉的邵老師遭到刮擦磕碰。遇上點兒什么,她都再三權衡,弄得邵青笑她,內心戲比老太太還多。
燕竹這事兒,含章顛來倒去半個多月,覺得不能掩耳盜鈴。此時緩緩說出來,多半會惹邵老師難過,但還能勸著排解,想辦法糾正,含章已經向園林公司問了更換竹子品種所需的時間和花費。若是瞞著,難保哪天露餡兒,邵老師猝不及防,更不知道是什么結果了。含章跟邵青說了,邵青笑了:“我都忘了這事兒——行行行,說!”含章說的時候聲音發(fā)顫,生怕邵華巧不好,緊盯著看。
邵華巧默默許久,眼睛里有了淚,拉著含章的手說:“好孩子,這是老天有意安排的。這么多年,在戲里演,在心里念,真東西到了眼前,卻不認得了!”
含章吁出口氣。出來邵青對著她笑了半天:“我還在那兒掩耳盜鈴呢,老太太倒好,來了出葉公好龍!”
那年中秋過后,邵華巧搬去了新家,邵青一處一處引著母親看,含章默默跟著。邵華巧撫著竹子,笑著看了含章一眼,含章也是一笑,低了頭。
看完院內竹林、階前丹桂,進到拙軒,大家坐下歇息。
邵華巧說:“螺螄殼里做道場,難為你們啦!”她又望向軒外,“要如此逼仄的地方給出詩文畫譜上的名色,也難為這院子了?!?/p>
二
逼仄,也許是某些人某些事,命定的處境。
上天只給了這么點兒生存空間,轉瞬又要收走,抓住一線機會,掙脫出來,還未容你喘口氣,周遭又擠壓過來,那就再躲,再閃,再掙……陸含章講中國戲曲史,講到最后,就是如此這般的一場昆曲“求生記”。
教材上清代戲曲最后三節(jié):“花雅之爭”“亂彈遍地”“劇壇盟主”,陸老師上課一句話就講完了:“花部亂彈”與“雅部昆腔”貫穿有清一代的競爭,最后以京劇、秦腔、高腔等亂彈的絕對勝利載入歷史,昆曲敗了,從當初“家家收拾起,戶戶不提防”的風光,變成了京城人“聞歌昆曲,輒哄然散去”的狼狽,乃至最后聲銷跡滅。
教材給出的解釋,簡而言之是新勝舊,俗勝雅。含章私下忖度:“雅”哪有本事跟“花”去爭???即便最風光的時候,昆曲也是被供養(yǎng)的。明清易代,那個愛風雅且有余力的階層,漸次消亡,后來朝廷下了禁令,不準官員豢養(yǎng)家班,昆曲算是徹底斷了供。沒多少市場競爭力的昆班,活不下來是必然的。
含章自然不會給學生說這些,她講的是還未進入課本的故事:昆曲幾死幾生,但始終未亡。那閃轉騰挪過程中的戲劇性與偶然性,讓人喟嘆如有神助,然后不無慶幸地承認,天意如此,命不該絕。
同光年間,京城已然不見獨立演出的昆班。1908年,光緒、慈禧去世,國喪期間不得演樂,僅剩的王府家班也解散了,藝人們流落出了米珠薪桂的京城。
兩個雞犬相聞的村落,曾被一條小河隔開,后來河干了,河東河西的村名卻留下了。1917年,河北鬧災荒,盤桓于河西村的昆腔藝人生活無著,抬眼望向了并不遙遠的京城。聽說那位剛被《順天時報》票選出的劇界大王梅蘭芳,這兩年排了不少昆腔折子戲,《思凡》《佳期》《斷橋》《拷紅》,看客也頗為追捧。河北村間的藝人尋朋覓友,搭起班社,決定進京去闖一闖。
這一起心動念,竟成了昆曲的一縷返魂香。
對重現京城的昆班,最喜出望外的是一幫篤愛昆曲的讀書人,揮筆撰文,用遠超尋常的熱情為其造勢。兩年后,北大教授吳梅竟收了榮慶社的貧苦后生韓世昌為徒。不久后,韓世昌帶著吳梅指點過的《游園驚夢》赴上海演出,他得到了南方權威舞臺的肯定。而昆曲的濫觴之地則被這個北方后生刺激得想重整旗鼓了,得實業(yè)家相助,聚集流散藝人,建了蘇州昆曲傳習所,留下了20世紀昆曲傳承史上至關緊要的一代傳字輩藝人。
也不過十余年光景,抗戰(zhàn)烽煙起了,剛有點兒聲色的幾個南北昆班,先后又都散了,藝人命若飄蓬,能做著與戲曲相關職業(yè)的,已是少數。
1945年,邵華巧在河西村出生了。這個“巧”字也不是無緣無故就落在了她的名字里。20世紀留給昆曲的氣口不多,稍縱即逝,能與昆曲結緣的地點更少,神州遼闊,大江南北也不過三五處而已,可巧天時地利人和,她都趕上了。
離家多年的堂伯父回了村,大爺爺叫來11歲的小巧兒,她唱了大爺爺教的“不提防余年值亂離”。堂伯父笑了,問她知道唱的是什么嗎,巧兒害羞地搖搖頭,躲到大爺爺身后去了。堂伯父扯著她的手去她家,問她爹娘愿不愿意女兒學戲,京城剛成立的昆劇團在招學員。已經是文化干部的堂伯父順便解釋了新中國文藝工作者與舊中國戲子下九流的本質區(qū)別。
巧兒的爹娘和大多數河西村人一樣,不知何為昆劇。堂伯父講起來,這戲原以為絕了種,沒想到杭州城竟然還存活著一個昆班,私營的國風蘇昆劇團。他們正聽天由命地撐著最后一口氣,結果還真就等來了天命。京城來杭療養(yǎng)的大作家和大導演,促成了他們的新編戲《十五貫》進京演出。演出很成功,《人民日報》甚至登了社論《從“一出戲救了一個劇種”說起》。
于是,蘇昆的天命成了昆曲的天命。于是,南北都開始尋回老藝人,成立劇團,招收昆曲學員。于是,小巧兒跟著堂伯父去了京城。
這一去,就有了后來蜚聲海內外的昆曲大師邵華巧。
陸含章的戲曲史課程,最后一課定會講到邵華巧。邵華巧那為人樂道的生死奇情,她從不提,只說她如何學戲演出,如何教學授徒。20世紀50年代學習昆曲的這代演員,與傳字輩藝人一樣,出現在昆曲瀕死的“關鍵性時刻”,昆曲靠著他們的肉身,得以存活到了21世紀。
有天課后,學生拿著本《牡丹亭上三生路——昆曲大師邵華巧的傳奇人生》問含章:書里寫邵華巧跟杜麗娘一樣,因無法嫁給李瀚,一病而亡,李瀚趕到醫(yī)院大哭,已死三天的邵華巧還魂復生——這是真的嗎?
含章翻著那本蓋了學校圖書館印章、出版于上世紀90年代的舊書,沒好氣地說:“死了三年叫還魂,三天那叫搶救!”
學生笑了,又追著問陸老師與邵老師的淵源。學生會這么問,是因為陸含章的課程結束語:因為邵老師,才有了站在這里給大家講戲曲史的陸含章。這話不像煞尾,反倒像是正戲開場前的楔子,陡留懸念。
有人追問,含章就說因為少年時看了邵老師的戲,喜歡上了昆曲,沒有天分唱戲,就來戲校當文化課老師了。這么說固然敷衍,但也是實話。
含章就生在河東村,那是1976年的冬天,河西河東的村民,再度不知昆曲為何物了。小含章自然也不知道,直到14歲那年。
那年邵華巧被請回來參加縣里的戲曲節(jié)。含章只知道來了很多名角,一堆電視臺的人,還有省市領導。她們這些縣梆子劇團的小學員,穿著紅絨衣的練功服,揮著紅綢子,排在白衫藍褲揮舞著兩把塑料花的中小學生隊列前面,沖著那些踩著紅毯走向縣禮堂的人喊著:歡迎歡迎,熱烈歡迎。
那晚,縣委禮堂后排過道上也擠滿了人,臺上唱完梆子落子,又唱京戲墜子,最后邵華巧拿著柳枝上臺,她一開腔,偌大的禮堂靜得像沒了人一樣。這新鮮的聲腔,帶著某種震懾力和距離感,看慣的戲曲旦角的軀殼里,裝的卻是一個陌生的古老魂魄。含章已經無法判斷到底是記憶,還是反復回想時不自覺地填補,14歲的含章斷然不會知道,那晚邵華巧唱的是《牡丹亭·寫真》:“徑曲夢回人杳,閨深佩冷魂銷。似霧濛花,如云漏月,一點幽情動早?!?/p>
含章卻清楚記得那個“早”字落進耳中的感覺:字拽著曲,又在曲調里離散開來,字頭俏麗上揚,然后悠悠延宕,字尾驟然落下,那聲息綿長清新,帶著梔子茉莉的香,朝著她的耳朵,吹了一口芬芳無比的氣,身體酥麻,想哭,想笑,想跟著臺上那個瘦損了艷冶輕盈的生病女子,一起倒下,死去……
很多年之后,陸含章才明白那晚她的身心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但變化就那么發(fā)生了。臺上人的聲腔與身姿,隱約描出了一個不知名的所在,可容她如此這般憐惜自己。含章想去到那里,但不知道去向那里的道路。
不知道也沒關系,冥冥中上天自有安排。
三年后,劇團遣散了學員,含章不愿回家,得著個機會去給劇團一位老師看店賣衣服了。老師嫁到了市里,店開在文化路上,附近是師范學校,校內有家自學考試輔導中心。含章雖然不確定考個大專文憑具體做什么,但就是想考。還差兩門課程就能畢業(yè)時,說媒的跑去了家里。那個過程像一陣旋風,裹著含章就定下來了,快得容不得她細想,想也沒用。哥哥的親事也定了,含章的彩禮不進門,嫂子的彩禮也給不出去。她哭了,說不想結婚。媽媽說人人都是這樣的,當初她也不想,這不是想不想的事兒。奶奶笑起來,媽媽也笑了,含章的哭,像是在鬧笑話。20歲的含章,結婚了。
婆家在離河東村幾十里外的新店村,公婆弄著家里的幾畝地,種糧食之外還弄了個大棚種菜,丈夫和小叔子都在村里本家開的面粉廠里干活兒,含章婚后很快懷孕了,公婆就只讓她在家做三頓飯了。
含章的嫁妝箱子里,還放著考試的書。又到了該報名的日子,含章要去市婦幼保健院做檢查,說有熟人,娘家同村女孩衛(wèi)校畢業(yè)分在那兒做護士,婆婆也由著她。到了還真找到了那個同村的姐姐,確定了預產期,從婦幼保健院出來,含章就去報名了??纪曜詈笠婚T課程出來好好的,含章到家不舒服起來。婆婆以為是日子提前了,就近送了衛(wèi)生院。在身體開裂的劇痛中,含章不斷地昏厥,蘇醒,再昏厥……似乎是幾個小時,也許是幾個世紀,她沒有力氣喊叫,也不想喊叫,唯一的愿望是這疼痛停下來——那疼痛真的停了。
很冷很冷,比小時候冬天發(fā)燒還要冷一百倍,周遭如此安靜,她看見自己赤身裸體躺在雪窩里,殷紅的血從她身體下面流出來,她叫著自己的名字,意識慢慢落回了身體里,她低低呻吟了一聲,還好身邊的護士替她發(fā)出了尖銳的呼救,遠處黑黑的身影朝她聚攏過來。
醒來,從血污和疼痛中掙出來,呼吸第一口空氣,春日早晨的空氣,那蓋住了來蘇水的清甜香氣,來自爬滿婦幼保健院外墻的薔薇,含章不知道自己怎么來的,也許是在做夢,在香氣中閉上眼,她看見了小小的圓圓的粉色薔薇花。
子宮破裂的創(chuàng)口不大,但孩子沒能活下來。護士姐姐來看她,悄悄問含章:如果再度懷孕還有破裂的可能,要如實告訴婆家人嗎?
含章那一刻的感覺很奇怪,很難過,但又松了口氣,說讓她想想。
她靜靜地躺著,睡去,醒來。她不能斷定是睡著了做夢,還是醒著在回想,她又看見了舞臺上描畫自己絕世容光的杜麗娘,柔軟溫暖的身體如此可貴,她的手指輕輕地滑過下頜,在枕上托住了腮,這個動作在戲中就是睡覺,可以做夢了……含章心里涌出了失而復得的喜悅,嘴角竟然浮出了一絲笑意。
含章拜托醫(yī)生一定要跟丈夫說清楚,她再也不能生孩子了。接她回家的路上,丈夫不敢正眼看她,進家門時頭耷拉得更低了,婆婆迎上來,連聲問候含章,丈夫蹲在地上,仿佛被沉重的愧疚和羞恥壓成了一團。含章看了他一眼,自己說了。婆婆沒聽完就打斷了她:“別聽西醫(yī)胡說,都是嚇唬人的!五里集的郭先兒婦科看得好,咱明兒就去,肯定能調養(yǎng)過來!”
丈夫從地上“長”高了些,拉了個凳子坐下了,緊繃的襯衣袖子下,健碩的肱二頭肌滾上滾下,他在不停地握拳,曲臂,伸直,松開……像個被大人拘著不能亂說亂動的孩子,無聊又無措,安靜地打發(fā)著難熬的時間。
含章感到難過,和新婚那天很像——丈夫看著自己笑,含章笑著回應了,心里難過。難過,磋磨得心很疼,疼得含章吸了口氣。
在家休養(yǎng)了幾天,含章去市里找了雇過她的劇團老師,老師很高興含章能回來,她進商場包柜臺了,文化路的店正好交給含章,三百塊錢基礎工資加提成。含章接著去跟婆婆說,她想和丈夫離婚,讓他再找一個,好生孩子。
婆婆流著淚問:“孩子,那你咋辦呢?”
含章笑笑,說會有辦法的。自然有一番拉扯,婆婆說她也問大夫了,不是不能生,長好了就能生。婆婆和媽媽一起來勸,含章只是搖頭,看著急得掉眼淚的娘家媽媽,笑說:“媽,你說過,我很會自個兒嬌自個兒!”
含章溫和卻堅定,不再回婆家。丈夫被婆婆催著來店里找含章,含章給他買了件T恤,告訴他回家怎么說。他穿著新衣服,拎著含章買給公婆的點心,高高興興地走了。如此拖過了一年多,含章到底在20世紀結束那年,離婚了。
含章受了一遭罪,卻也不算一無所獲。
她得到了一個人的生活。離婚那年,含章本科中文的專業(yè)課已經考完了,只剩了一門選修課訓詁學和公共課英語。新世紀帶來了變化,師范成了師院,有了考研補習班、四六級考試培訓班,含章英語基礎差,就從最基礎的培訓班跟著上。每周去市圖書館借書,回家用影碟機看昆曲碟,她買到了一套60張匯集歷代昆曲名家經典曲目的影碟,每張都那么好,不過最愛的還是邵華巧。昆曲資料漸漸變得不那么難找了,也許是因為昆曲進了人類口頭及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知道的東西多了,含章的理想之地具象化為那所專門研究戲曲的大學。含章去了趟北京,看那所學校,學校門口的梨園書店,全是關于戲曲的書,她買了一堆回來。她想走進這所大學,只有一條“天路”——考研。含章不敢想,但盼望還是在心底生了根,于是一個人的生活,花繁葉茂。
雖然時常會被奶奶、媽媽說,但終究見的日子有限,含章也就很少難過了。離婚后頭一次回去過年,媽媽看見她,捂著臉哭起來,含章此后就錯開年節(jié)回家探望了。含章有時覺得,即便考不上,這樣讀書、聽曲過一生,也好。但是三年后,她還是鼓足勇氣試了一次。含章很幸運,正好趕上了研究生大規(guī)模擴招的頭兩年,收到面試通知,含章難以置信,去跟雇她的老師請假,老師又高興又驕傲,逢人就說。含章穿著老師送的一身棗紅色薄呢套裙去面試,因為能大段背誦《李笠翁曲話》,成功獲得了導師的好感。收到錄取通知書的含章,有很多手續(xù)要辦。為她當年輟學可惜的初中老師高興得很,忙不迭幫她弄學籍檔案。戶口在新店村,含章過去遷戶口,給前任公婆帶了禮物,前任婆婆懷里抱著個孩子,見了含章很親熱,左鄰右舍也都過來說話。
自然要回娘家,含章拿了一千塊錢,她知道有人給弟弟說親了,媽媽默不作聲收下。奶奶開口了,說有個“好茬兒”說給含章,男的三十六了,開廠子的,他有孩子,含章不愿意生也沒事兒。他前面的老婆三年前死了,人長得魁梧,說媒的無數,那人見過含章,在店里跟她說過話,才讓人來說媒,二婚他也愿意給彩禮。含章愕然,半天才說:“我要去上學?!?/p>
奶奶說:“知道!兩不耽誤,他還愿意供你上學呢!你那學能上一輩子???不還得找主兒?你說話二十七了,轉眼就三十,錯過這村就沒這個店啦!”
含章感覺發(fā)燒了,頭昏昏的,身上一陣陣發(fā)冷,不過她腦子是清楚的,說讓她想想。媽媽頗為意外地看了眼含章,奶奶一拍大腿,今兒是打蔥地里過來的,總算明白了。含章笑笑,低了頭。
含章畢業(yè)后去了戲校,報到后她才回了老家。媽媽哭著捶打含章:“你好狠心??!三年就寫了一封信,爹娘家人都不要啦!”含章笑笑,低了頭。
三年前因為含章的不合作,弟弟沒能訂婚,如今弟弟終于要結婚了。含章很懂事,錢到人不到——老家婚禮上有不少禁忌,她回去反而是為難媽媽。
含章從不回想舊事,原本密不透風的逼仄命運,因著意外裂了條縫,容她掙了出來,活了下來,那些過往就像蟬蛻,死去的皮,無用且污穢。只有在講昆曲“求生記”時,含章知道,那份真情實感的憐惜與慶幸,也是給自己的。
一路迎風走來,滿身寒意,含章開門進屋,頓覺一暖。拙軒內有人撫琴吟唱:“停云靄靄,時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陸成江。有酒有酒,閑飲東窗……”
是邵華巧的聲音,含章在心里感慨:難怪說“絲不如竹,竹不如肉”——人聲可貴之處,不在可以競美簫管天籟,而在可傳文字,故而吐字不真,損神傷情,字清則神情皆出。斯時斯地,邵華巧的聲腔便是陶淵明的詩句,這就是古之善歌者“聲中無字,字中有聲”的圓融境界吧?
含章不想打斷那吟唱,把帶來的吃食放好后,開了廚房側門進了院子。外面的霧氣重得近雨了,竹梢滴瀝,亮燈的拙軒被濃白的霧靄擁著,走上拙軒臺階,《停云》就剩一句了,含章等在檐下。
門外楹聯板只在刻字的部分填了漆,含章的手指跟隨琴聲輕觸那未經髹飾的楠木。這副楹聯是她選的,吳梅題贈韓世昌的《牡丹亭》集句:“風月暗消磨,見水閣摧殘畫船拋躲;舉止都停當,愛人全風韻花有根科。”
彼時年屆四十的韓世昌與白云生帶領榮慶社六省巡演,與老師在南京重逢,吳梅充滿喜悅地為弟子寫下了“漫道西昆無后賞,萬人空巷看雙卿”的詩句。只是想想,吳梅送給韓世昌這些詩句對聯的時間,是1937年1月,含章在心里一聲長嘆——歷史留給某些人某些事的空間就是這么逼仄。
再逼仄,依舊掙了出來,活了下來,且活得“人全風韻,花有根科”!
含章尤其喜歡“花有根科”四字,念在嘴里,像檀板輕敲,像讓人屏息期待的幾聲小鑼,又像極往知來的天語,預言著不可思議的命運。
三
去年是含章的本命年,年初邵青送了她兩套大紅內衣。含章感念邵青的用心,卻也覺得詫異好笑,舒朗豪闊的邵青,偶爾也會神神道道。
偏就出了事,去年她參與弄了部昆曲專題片《漢風雅》,今年惹出場口舌是非。含章不信什么“犯小人”的說法,但還是找出大紅內衣穿上,心理上亡羊補牢,以防萬一。她不是緊張自己,而是擔心事態(tài)擴大,帶累邵華巧的聲譽,惹得邵青笑她庸人自擾。那場風波后,含章還沒見過邵老師。
邵華巧有清高孤介的名聲,固然跟她性情有關,但也因為近年邵青替她謝絕了所有的商業(yè)活動。邵青26歲就負責邵華巧全球商業(yè)巡演的事務了,不是不通世事的人,只是世事如棋局局新,邵青需要付出巨大的心力去辨析甄別,即便謹慎選擇之后,過程中還會失控,邵青有過教訓。
邵家的日子自然過得去,若以邵華巧的聲名地位論,則又不算什么了。含章也算了解行內情形,很多老藝術家都是家里的礦,兒孫輩緊著挖,畢竟這礦的開采年限是有數的。但邵青寧愿自己辛苦些,也舍不得委屈母親。
邵青尚且如此,含章更要自覺檢點了。外人絕少知道含章與邵華巧的交往,對同事學生,含章瞞得更緊。都是戲曲圈里人,含章怕人誤會她倚草附木,更怕招惹來借她攀龍附鳳的人。小心無大錯,二十年來含章從未給邵老師惹過麻煩,現在,含章卻不敢說這話了。
軒內琴聲住了,含章抬手推門,手臂竟然失力了似的,一下沒能推開——她竟情怯至此!槅扇門自動開了,邵青伸手拽了含章進門,扭頭還笑說:“我就說是她,擱這兒程門立雪呢!”
含章笑著問了好,剛落座,老笛師泉翁就沖她復述了一段片中的解說詞:“‘昆曲不只春帆美人兒女癡情,也不乏關山英雄家國滄桑,常演的劇目有限,大家也就只知細膩,難見壯闊了’。你這詞兒我記得清楚吧?說得好!也讓那些成日說我們膩膩歪歪的人聽聽,是他們沒見識!”
含章的臉熱了,忙說:“您謬贊了。我就是瞎摻和,還是江離他們團隊片子做得好。”說著看邵華巧,邵華巧只是笑,沒說話。
邵青遞過盞茶,說:“你也就落個摻和。人家江離——錢掙了,政府的獎得了,專題研討會開了,非遺傳播公益大使也當上了,她算是殺人放火受招安,先做強盜后做官!”
今天來的三位曲友都是知道江離的,聽了這話,心領神會地笑了。
江離本是戲校的學生,跟含章很親近,畢業(yè)后轉行了,業(yè)余時間做自媒體。起初是做戲曲知識小片兒,解說戲服配色,行頭細節(jié),化裝過程,后臺規(guī)矩,程式意蘊,名伶?zhèn)髌?,資料下功夫,講得有趣,文案辭藻也美,有人愿意看,但指著吃飯,顯然沒可能。后來她開始說戲了,很是犀利刻薄。含章讓她別惹事,誰弄臺戲出來都不易。江離說不怕——光腳的怎么會怕穿鞋的呢?到底惹了位越劇名角兒,律師函加戲迷圍攻,江離倒是智勇雙全,一番鏖戰(zhàn)下來,她反倒“身價”暴漲。
正所謂“名利刀劍過,富貴險中求”,江離竟尋到了法門,京劇昆曲豫劇川劇越劇贛劇評劇呂劇秦腔,乃至梨園戲高甲戲龍江戲,盯新戲盯名角兒,批評為主贊美為輔,上依戲劇理論下循梨園行規(guī),文武昆亂不擋,明槍暗箭不懼,靠著“毒舌”與“光腳”,兩三年闖蕩成了江湖一號人物。有了粉絲積累,便也有了些許收入,但真正讓江離吃飽飯的是直播。她雜學旁收,還擅模仿,什么戲都能開口學兩句,一張嘴又毒又甜,不只吃飽,還能吃點兒好的了。
去年江離跑來跟含章說,她簽了家不錯的MCN公司,有了海外推廣,視頻、直播也分了產品線,長視頻也要升級了。江離策劃了部昆曲題材的片子,先是取得了播放平臺立項,接著拿下了家國風飾品的贊助,最后還申請到了政府的扶植基金,請含章來和她一起出鏡串場講解昆曲現代傳承。含章說她一個職業(yè)中專的講師,拋頭露面充專家,會被人笑話。江離說就要陸老師上課講的那些故事,別人還講不來呢。看了策劃大綱,含章有些動心,但還是說容她想想。
最大的顧慮,自然是邵華巧。早兩年江離說戲時有個“良師差生”系列:同一段戲,前面是良師的表演,后面是差生的表演,被她拉出來示眾的差生,也都是各劇種的名角兒。有一期做的是邵華巧和喬承琴這對師生,比較的是《驚夢》起首的那支《步步嬌》。邵華巧用的是上世紀90年代她在洛杉磯的演出錄像。那次全球巡演,邵華巧處在藝術巔峰時期。喬承琴用的則是她經典傳承版《牡丹亭》的首演錄像。那次首演,有評論說她重現了邵華巧全盛時期的絕世風華,也有人評價,相較老師的含蓄蘊藉,學生的表演更具張力,身段更為復雜優(yōu)美,唱腔更飽滿,可以說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
含章現場看了那場首演,觀眾反響熱烈,起立鼓掌良久。50歲的喬承琴在臺上盈盈下拜致謝,掌聲里叫好歡呼還有“喬老師我愛你”的癡喊,含章默默離場,喉嚨里堵著些話,直到江離替她說了出來。
江離說喬承琴作為五旦,唱、念、做,很全面,身段更是她的過人之處,可惜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不節(jié)制,無控制,功夫做盡卻弄得潦草不堪。唱“步香閨”那句,邵華巧抬步、收腳都在裙下,攤手,左右顧盼,扯半幅水袖,身體動作幅度很小。可喬承琴抬腳出裙,鏡頭的位置是臺下觀眾的視線,嘴里唱著“怎可把全身現”的杜麗娘,鞋底都亮到觀眾腦門上了。
喬承琴唱“步香閨”那句時下面抬腳出裙,支撐腿略微下彎,上身還要反向微微傾斜,保持閨門旦的“子午相”,動作難度很大,隨即收腳,扯開水袖遮面,轉身,水袖垂地,一系列動作完成得流暢漂亮,身體線條很能凸顯杜麗娘嬌美難支、羞澀躊躇的意態(tài),不少行內人都拿來詳細分析作為“青出于藍”的論據。偏被江離批評了,只為這不是懵懂的“一生兒愛好是天然”的少女該有的姿態(tài),同樣的問題,整臺戲到處都是,炫了演員的技,毀了人物的神。
喬承琴說來也是宗師級別的人物了,她的弟子和再傳弟子,都已然成名。評論文章以前的措辭是“某種程度可以說正在形成昆曲上的喬派”,現在已經大大方方地說“要將喬派藝術發(fā)揚光大”了。這個視頻出來時,江離影響小,喬承琴想來是自矜身份,沒做任何反應,邵華巧自然也不知道。
如今要和江離一起做與昆曲相關的事情,含章覺得應該跟邵老師說清楚,何況,江離還與喬家有些舊恩怨。好在這些邵青都一清二楚,含章和她商量,顧慮還沒說完,邵青就嗤笑著打斷了她:“你邵老師從不拉扯這些!想去就去,想別的都是多余!對了,問問給多少錢,不能白干活兒??!”
含章笑了。她自己的事兒上,邵青稀里糊涂的,為了含章卻是錙銖必較。邵青有位編劇朋友要寫“秦淮八艷”,含章為她整理了幾萬字的資料,然后沒了下文。后來還是那位編劇無意間跟邵青提到了,邵青當即發(fā)作,說沒這么白使喚人的,逼她立刻給含章付錢,回來還把含章罵了一頓。這次邵青也替含章操心工錢,含章就把合同拍了發(fā)給邵青,邵青表示滿意。
這次片子的報酬,其實遠超含章的預想。江離卻說:“說了您別生氣,找您就是因為物美價廉。我們找過名頭很大的教授,也就說說傳字輩俞振飛《十五貫》《李慧娘》,談傳承就是一代一代數演員,我們團隊查資料的小朋友都說,沒一句新鮮話,我們要他干什么呀?”
小朋友這話,給了含章壓力,也給了她啟發(fā)。她參與討論劇本時,提出要有意識糾正人們對昆曲美則美矣卻狹隘單薄的刻板印象,給出一個豐富、立體的昆曲形象。原本只是參與,后來不知怎么就變成了含章主筆,她倒也沒介意,趁機還夾帶起了“私貨”,譬如說昆曲作為“雅部”,不能以演出市場的接受作為發(fā)展的唯一標準,政府或其他社會力量的扶植不可或缺。她還高度評價了歷史上的大曲家,認為曲社也應被看作昆曲的存在方式之一。資料依據含章都做了詳盡批注,措辭更是謹慎,最后拿去讓邵青把關。邵青嘴上說:“這怎么還買一送一呢?”可還是看了,又去征求了邵華巧的意見,含章這才踏實。
江離知道了,執(zhí)意要感謝邵青老師。含章先去問了邵青,邵青對江離的“黑歷史”倒是毫無芥蒂,含章還是告誡江離,不準麻煩李老師。江離答應得爽快,結果給甲方匯報方案時,先斬后奏地把李邵青教授拉去壯聲勢了。邵青對品牌方說:這個片子是通過昆曲在飾品和中國古典美之間建立轉喻關系,視覺效果是關鍵,做就要做到極致。老板聽完,當場上調預算,啟用虛擬制片。
拍攝《漢風雅》,含章發(fā)現了一個內在的活潑的自己。
外人也許看不出來,只覺得陸老師好淡定。默默坐在旁邊用吸管喝奶茶的含章卻知道,身體里有個打扮漂亮的小姑娘正在蹦蹦跳跳咯咯笑。
拍攝過程說來辛苦,不管棚拍還是實景,都要做全套仿妝,但含章很是愉快,像在玩一場游戲。江離還要抽空背臺詞,含章早就爛熟于心,真就是在說話了。使用虛擬制片時,兩人在《漢宮春曉圖》《十二月令圖》等古畫影像中行走,駕馭古典妝造,顧盼行動還要顯得輕盈自然,那是需要些力氣與技術的。好在含章與江離都有戲曲身段基礎,完成得非常順利,外請的導演以為戲校老師多是演員出身,就贊嘆說陸老師就是專業(yè)。含章莞爾,也不解釋。
片子上線,邵青打來電話說:老太太看了很高興。含章長長舒了口氣,掛了電話,心里那個小姑娘又雀躍了一下,含章抱著她,笑了。
相對于京、豫、越這些大劇種,昆曲還是小眾,關注的人有限,非官方出品,圈內人也看不上,春節(jié)后片子上線,含章的日子還是照舊。進了三月,事情有了些變化。那天含章下班等車回家,公交車站大屏上的滾動廣告,提醒她三八節(jié)到了。一幅動圖緩緩展開,右上方的仿點翠鳳頭發(fā)飾,含章覺得眼熟,正是“漢風雅”系列的主推產品,設計靈感來自明孝端皇后的九龍九鳳冠。左邊一行字:“不到園林,怎知春色如許”,淋漓墨跡沒入下方竹林,竹林前兩個女子攜手仰頭,好看得面目全非。精修過的眉眼,含章也認不出是誰,但她能認出筠石苑的石頭和竹林,能認出人物身上的服飾,那個穿長干寺泥金大紅花鳥女袍的,應該是江離,旁邊穿竹葉銷銀窄袖褙子的,自然就是自己了。
含章差點兒錯過等了半天的公交車,驚魂未定地上車,心虛得不敢看人,學校到家只有兩站地,胡思亂想間就坐過了,驚醒過來,忙下了車,慢慢往回走了一站。心里的小姑娘嚇跑了,含章的步子和心緒一樣沉。
下課竟然有學生來求合影了。女生們最羨慕的是含章與江離那十幾套宋、明兩代的仿妝和服飾,圍著含章嘰嘰喳喳:如詩如畫的特效讓陸老師看起來像神仙一樣,實景拍得也特別美特別有感覺。含章就把那些實景拍攝地點發(fā)給她們,喜歡漢服拍照的可以互相分享。學校領導忽然派含章去給共建的中學作昆曲講座,以前都是專業(yè)老師去的。江離又打來電話說要開研討會,聯合主辦單位有陸老師的母校,她把與會專家的名單也念了。含章聽得腦袋嗡嗡直響,倒不是被那一串串名頭嚇住了,而是自忖身份尷尬:不是昆曲演員也不是研究專家,說是曲友都算高抬,中級職稱拿不上臺面,那種場合要強調她的水準,難免拉扯邵華巧,這是含章最不愿意的。
含章借口身體不適,沒去參會。但她卻還操心江離的發(fā)言稿,要來看了,果然不妥當。含章動手刪去了陸老師相關部分,也刪了些生硬的官話,加上了江離的心路歷程:年少學戲時不懂,覺得戲曲土,畢業(yè)后失去了演戲的機會,卻發(fā)現積累最多、感情最深的領域還是戲曲??梢哉f走投無路時,戲曲收留了自己、庇護了自己,最后還成全了自己。她也是在做戲曲傳播的過程中,發(fā)現了傳統(tǒng)文化的強大力量與巨大價值。昆曲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標志性存在。無論是政府還是民間,都對昆曲的文化地位給予了充分承認,國家有制度化的扶植體系,專業(yè)演員也有成熟的培養(yǎng)路徑,當下昆曲最需要的是觀眾群體的培養(yǎng),讓更多的年輕人了解昆曲、接受昆曲,成長為自覺的觀眾,這是昆曲傳承發(fā)展的基本面,也是他們這些傳媒從業(yè)者的時代責任。
江離這篇發(fā)言稿后來以《驚春誰似我——自覺承擔文化傳承時代使命的年輕人》為題,發(fā)表在了《光明日報》上。
邵青對含章的低調很是不滿,調侃她:“你是有案底嗎?怕啥呀?”含章只是笑,她怕啥,邵青心知肚明,只是不以為然。不過隨后發(fā)生的事情,證明了含章的擔憂,似乎也有些道理。
那天含章還在上班路上,接到副校長的電話,學校多個官方社交媒體下面,出現了相當數量辱罵江離、陸含章和片子的留言。她在副校長的辦公室,看了兩條代表性的留言:“《漢風雅》是一文不值的垃圾廣告!”“沒有小纖纖,談什么昆曲未來?兩個老妖婆的自戀表演,惡心!”
含章被罵得眼冒金星,卻摸不著頭腦:小纖纖是何方神圣啊?
這位被粉絲奉為“昆曲精靈”的小纖纖,是喬承琴的孫女,六七歲開了賬號,都是記錄日常,粉妝玉琢的小女孩,奶聲奶氣跟著奶奶學唱昆曲,很招人愛,很快就有了粉絲。后來她被喬承琴正式收入了門下,雖然今年還不到15歲,在門里的輩分卻高,是很多成名演員的“小師姑”。她的視頻還是記錄日常:奶奶給她說戲,給肥碩橘貓大壯洗澡弄成落湯雞,還有各種小煩惱小情緒小脾氣,不愿意跟媽媽說,愿意跟鏡頭前的粉絲說……整個人像塊粉色的糯米糍一樣,軟甜可愛,是粉絲數碾壓江離的大網紅。
《漢風雅》最初不被行內人看重,但唯美的古典畫風和辭藻富艷的解說,加上串場的兩人扮成了傳奇故事中的人物與曲家、演員對話,穿越劇一般的劇情設定很是有趣,在圈外有了些許熱度。江離的直播室里有人付費提問:為什么《漢風雅》里有大學曲社和中小學的昆曲課堂,卻沒有小纖纖?他自稱是“纖唯”——小纖纖的粉絲。江離是老江湖,知道無腦粉絲不能惹也不能慣,付費問這個,可能是真愛也可能是穿了“纖唯”馬甲來套話引戰(zhàn)的。她謹慎回答:片子主要是講述歷史,無法涉及過多當下,感謝提供信息,祝福小纖纖。好在對方也沒多糾纏。直播江湖“爾虞我詐”是常事兒,江離有時也和朋友互相“套招”打。那陣子她正和同行就一個當紅越劇女小生的新戲互相撕巴,那臺戲正在巡演,他們是收錢干活炒熱度。對方把江離的劇評截圖配了根棒槌的照片,江離盡職盡責地回應,放了個“鶸”字。這個字在網上代指“弱雞”,盡人皆知。江離放完,還嬉笑怒罵地回復了幾條留言,就去睡覺了。
她沒想到,凌晨兩點小纖纖發(fā)了條視頻,掉著淚訴說委屈:她就是想好好唱戲,有人無緣無故罵她弱雞,這就算了,為什么還罵她奶奶和姑姑?!
小纖纖這邊“嗚咽一聲猶未了”,話題社區(qū)里“大風起兮云飛揚”,出征討逆的沖鋒隊已經集結起來。雖然討的是江離,但附逆的陸含章也不能放過,可惜她不僅沒有公開的社交媒體賬號,連個百科詞條都沒有,好歹搜出了工作單位,單位的官方號里竟然有篇介紹本校教師陸含章助力非遺傳播的短文,沖它!
人紅是非多,副校長嘆氣說,他們聯系了喬老師,喬承琴也是剛知道,已經讓孩子刪了視頻,含章也要勸江離,約束粉絲,不要再有過激言辭。
含章忙打電話給江離。江離還未睡醒,接著含章的電話才看到自己社交媒體下面“纖唯”隊列整齊地在罵她。江離隨即給含章解釋,可能是她沒明示那個“鶸”字的嘲諷對象,導致小纖纖誤會。她會澄清,還勸陸老師別擔心,只要不還口,罵兩天就過去了。
沒人上門來罵了,但網上的架還在吵。江離無辜挨罵,還要好聲好氣給罵人的解釋誤會。她的核心粉絲“離叔”,那是天底下最愛給人講道理的一群人,紛紛譴責這種烏煙瘴氣的網絡暴力行為。含章不想知道也得知道,善解人意的大數據“猜你喜歡”,會把消息推到她眼前,這兩周總算消停了。
含章仿佛從一場開頭美妙、結尾可怕的幻夢里醒了過來,恢復了理智和謹慎。含章省察自己還有什么“不妥”的行為,學校公號那篇小文已經刪了,她忽然想起還有本寫風信之約的書已經交給出版社了。若因著“陸含章”三個字,讓人對邵華巧言三語四,那她可是百死莫贖了。含章急忙打電話給責編,想要修改作者署名。責編解釋書已經下廠了,含章再三堅持,急得要哭,兩人正僵持,那邊換了個女聲,說:“陸老師別著急,我們想想辦法?!?/p>
然后,含章就接到了邵青的電話,罵她胡鬧。糊弄含章“想辦法”的姑娘正是營銷編輯許赫。大概此時許赫就看清了陸老師的“擰巴”,于是體貼地繞過她,直接和江離、邵青商量宣發(fā)方案了。含章還是擔心:他們做的方案會不會很離譜???談到邵老師,措辭不能太隨便,還有不要提陸含章……邵青又氣又笑,說:“你這樣胡思亂想嚇唬自己,會瘋的!”
(節(jié)選)
責任編輯 師力斌 張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