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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章開沅:近代離異的萌發(fā)——開一代風氣之先的龔自珍
來源:澎湃新聞 | 章開沅  2025年12月01日08:28

歷史表明,中國近代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離異,并非全部由于西學東漸的驅(qū)動,它也有自己某些內(nèi)在的淵源端緒。

一切占統(tǒng)治地位的傳統(tǒng)文化,必定都是維護舊制度的統(tǒng)治階級的文化。隨著舊社會逐漸經(jīng)由爛熟走向腐敗,以及新經(jīng)濟因素的萌發(fā)與新社會力量的滋長,加上社會危機的加深與矛盾對抗的激化,一般都會產(chǎn)生和傳統(tǒng)文化有所對抗的異端思想,中國自然也不例外。

在17、18世紀,亦即明末清初之際,李贄公開鼓吹“私者人之心也,人必有私而后其心乃見”,黃宗羲認為工商“蓋皆本也”,王夫之標榜“不以天下私一人”,顧炎武反對“置四海困窮不言,而終日講危微精一之說”,等等,都是對于日趨墮落的宋明理學的背離與挑戰(zhàn)。同時,這些近代前期(pre-modernity)的思想先驅(qū)也非常注意“道問”之學,甚至還重視“泰西質(zhì)測”之學,也多少具有若干接受近代科學技術的意愿。其中以顏元的思想最為激進,他公開宣言,“不愿作道統(tǒng)中鄉(xiāng)愿”,并主張:“立言當論是非,不論異同。是,則一二人之見不可易也。非,則千萬人所同,不隨聲也。豈惟千萬人,雖百千年同迷之局,我輩亦當以先覺覺后覺,竟不必附和雷同也?!边@樣勇猛的氣概,這樣執(zhí)著的追求,從個人氣質(zhì)而言已經(jīng)接近某些近代啟蒙大師。但是,毋庸諱言,這些著作與言論雖然蘊含著許多閃光的思想火花,但由于整個社會環(huán)境的限制,畢竟難以匯聚延展成為足以燎原的火焰。在濃密而又漫長的中世紀黑暗中,它們不過是偶爾飛掠的流星,其微弱的光芒根本無從照亮籠罩大地的重重黑暗。

對于思想先驅(qū),任何時代都有自己的需要、自己的選擇,也有自己的塑造。在中國近代史的起始,真正稱得上開一代風氣之先的思想家,還得數(shù)放聲呼喚變革風雷的龔自珍。

龔自珍(1792-1841),又名鞏祚,字璱人,號定庵,浙江仁和(今杭州)人。12歲即從外祖父學習許慎《說文》部目,以后又曾向劉逢祿學公羊?qū)W,27歲應浙江鄉(xiāng)試中第四名舉人,但以后幾經(jīng)會試落第,直到38歲第六次參加會試才被取中進士。龔自珍不僅試場屢經(jīng)蹉跌,仕途也頗為困厄,長期只做過內(nèi)閣中書、禮部主事之類普通京官,無從施展自己的才華與實現(xiàn)自己的抱負。

梁啟超在《論中國學術思想變遷之大勢》中早已肯定了龔自珍的先驅(qū)地位:“當嘉道間,舉國醉夢于承平,而定庵憂之,儳然若不可終日,其察微之識,舉世莫能及也……語近世思想自由之向?qū)?,必?shù)定庵。吾見并世諸賢,其能為現(xiàn)今思想界放光明者,彼最初率崇拜定庵;當其始讀定庵集,其腦識未有不受其刺激者也。”而在《清代學術概論》中,他對龔自珍的評價更高:“自珍性跌宕,不檢細行,頗似法之盧騷……晚清思想之解放,自珍確與有功焉。光緒間所謂新學家者,大率人人皆經(jīng)過崇拜龔氏之一時期,初讀定庵文集,若受電然。”梁啟超本人就是光緒年間的新學家,他的觀察與認識都是切合實際的,而且表述得頗為深刻。特別是“頗似法之盧騷”一語,值得后人加以具體闡發(fā)。

歷史上有些人是不自覺地扮演社會為他設計的角色,有些人則是自覺地扮演自己為自己設計的角色。龔自珍顯然屬于后一種歷史人物,他在《己亥雜詩》中自我表白:“河汾房杜有人疑,名位千秋處士卑。一事平生無龁,但開風氣不為師?!彼囊簧_實是開風氣的一生,或者可以換一句話說,他是用自己的生命化為新的風氣,化為追求革故鼎新的時代精神。

恩格斯在《共產(chǎn)黨宣言》1893年意大利文版序言中曾經(jīng)說過一段話:“意大利曾經(jīng)是第一個資本主義民族。封建的中世紀的終結和現(xiàn)代資本主義紀元的開端,是以一位大人物為標志的。這位人物就是意大利人但丁,他是中世紀的最后一位詩人,同時又是新時代的最初一位詩人。現(xiàn)在也如1300年那樣,新的歷史紀元正在到來。意大利是否會給我們一個新的但丁來宣告這個無產(chǎn)階級新紀元的誕生呢?”

在我們的同行中,是陳旭麓先生最早參照恩格斯這一論述的精神實質(zhì),把龔自珍稱作處于“最后”和“最初”轉(zhuǎn)折時代的但丁式人物。我同意這一見解。中國在19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國情,雖然與五百年前的意大利有很大的區(qū)別,但龔自珍所處的時代確實是一個重大的轉(zhuǎn)折時代,農(nóng)業(yè)宗法社會瀕于衰危瓦解而新的社會制度還有待于孕育萌發(fā),中國正處在方生未死之間。龔自珍一生的絕大部分雖然是在鴉片戰(zhàn)爭之前,“但他的憤激辛辣的詩文,不只是過去的挽歌,重要的意義還在于指向未來”。恩格斯還曾把但丁贊譽為現(xiàn)代世界曙光在意大利升起的偉大時代的“無與倫比的完美的典型”。如果僅就個人資質(zhì)和著作水平而論,龔自珍絲毫也不比但丁遜色。

19世紀瑞士著名的意大利文藝復興史研究者布克哈特(Jacob Burckhardt,1818-1897),也曾把但丁看作新時代的傳令官。他著重考察了《神曲》煉獄篇的第四歌與宴會篇,認為“它(指《神曲》)的布局和立意是屬于中世紀的,并且只能在歷史方面引起我們的興趣;但是,由于它對人性的每一種類型和表現(xiàn)都做了有力而豐富的描寫,所以它仍不失為一切近代詩歌的濫觴”。這是頗為實事求是而又相當深刻的評判。與此相對照,龔自珍膾炙人口的《己亥雜詩》《尊隱》《乙丙之際著議》《捕蜮》等詩文,從語言、文體到布局、立意,當然也是“屬于中世紀的”,但他對舊社會“衰世”腐朽黑暗揭露之深刻,對于各類世態(tài)人情刻畫之精微,以及詩人主體意識涌現(xiàn)之強烈與內(nèi)在性格流露之真率,卻處處使當時的人們耳目為之一新,而這就是將開而又未開的近代詩壇、文壇乃至學壇新風氣的先兆。前人認為龔自珍“性跌宕,不檢細行”,那多半是由于他的言論、行為與傳統(tǒng)的儒學規(guī)范有所離異,不盡符合舊營壘拘守的嚴密價值體系。

“頹波難挽挽頹心,壯歲曾為九牧箴。鐘簴蒼涼行色晚,狂言重起廿年瘖”,探索龔自珍的內(nèi)心世界,應該善于透過“俶詭連犿”的文詞,發(fā)現(xiàn)他與舊社會戰(zhàn)斗的勇猛以及對新的合理未來向往的熾烈,盡管所有這些戰(zhàn)斗及向往都籠罩于極為朦朧的色調(diào)之中。

最能體現(xiàn)龔自珍在轉(zhuǎn)折時代所處歷史地位的作品是《尊隱》。作者以歲之三時(發(fā)時、怒時、威時)與日之三時(早時、午時、昏時),喻為社會歷史興起、旺盛、衰落三個發(fā)展階段,而且顯然是把大清王朝看作處于“昏時”,即已進入頹波難挽的“衰世”?!叭罩畬⑾?,悲風驟至,人思燈燭,慘慘目光,吸引莫氣,與夢為鄰?!薄捌渥孀谠唬何覠o余榮焉,我以汝為殿矣。其山林之神曰:我無余怒焉,我以汝為殿矣。俄焉寂然,燈燭無光,不聞余言,但聞鼾聲,夜之漫漫,鹖旦不鳴。”作者對于“昏時”的描寫,自然不如《神曲》中的九層煉獄那么多姿多彩,但從氛圍及筆法而言卻不無相通之處,而對舊社會詛咒厭棄態(tài)度之冷峻嚴酷更有自己的特色。在《尊隱》中沒有美麗早死的俾阿特詩(但丁的戀人),因而也就沒有供正直人士享受的永恒幸福的天堂。但是,龔自珍卻設想出一個與王朝統(tǒng)治中心“京師”相對立的“山中”?!熬煛贝沓ⅲ吧街小贝砻耖g;“京師”代表腐朽,“山中”代表新生;“京師”代表過去,“山中”代表未來?!熬熤斩蹋街兄臻L矣。(京師)風惡、水泉惡、塵霾惡;山中泊然而和,洌然而清矣?!薄熬煛比缛罩畬⑾Γ吧街小比缛罩缴?,連自然風貌也是“京師”丑惡而“山中”秀美?!熬煛贝輾埲瞬牛箢悪M行,于是“氣泄”而流諸野,于是“京師”貧而“四山”實,于是“京師”賤而“山中”自重,于是豪杰輕量“京師”而“京師”如“鼠壤”,而“山中之壁壘堅矣”。請看,“京師”已是日暮途窮,而“山中”則是方興未艾;“京師”已是無可挽救,而“山中”才是希望之所在。

龔自珍筆下的“山中”,比但丁筆下的天堂具有更多的世俗性,因而也就具有更多的社會現(xiàn)實意義。更為重要的是,龔自珍并未停留于“積思”“寡歡”“多憤”,他已經(jīng)具有執(zhí)著的“改革”的追求。他不僅尋求改革的方案,尋求改革的力量,而且還尋求改革的力度?!皠t山中之民,有大音聲起,天地為之鐘鼓,神人為之波濤矣?!边@時,只有這時,才是腐朽王朝“衰世”的最后終結。對于所謂“山中之民”,人們往往給以現(xiàn)代的解釋,或認為是農(nóng)民,或認為是市民,或認為就是以龔自珍為代表的地主階級改革派的夫子自道。其實,對于這些寓言或半寓言式的詩文,不宜給以過分狹窄的解釋,特別是不宜給以如現(xiàn)代名詞的定性,因為它們本來就帶有頗多模糊的想象成分。我認為,“山中之民”無非作者寄托以希望的某種泛指的社會力量,亦即足以發(fā)動并推行革新的力量,很難判斷作者實指哪一個社會階層或集團。至于“大音聲起”,則與“九州生氣恃風雷”意蘊相通,都反映了作者對打破沉悶局面、煥發(fā)民族青春的渴望。

從19世紀開端,把京師視為“首惡”而非“首善”之地,并非僅有龔自珍一人,大凡曾經(jīng)有一段京官生涯而又未同流合污的才智之士都有此共識。林則徐回顧翰林院那段無聊生活時也曾感慨系之:“至都中本無官事,翰林尤可終年不赴衙門,若不讀書,豈不虛度日力?然群萃州處,酬應紛如,京官中實在好學者,百不得一,亦風會使然也。”其結論是:“京中之引人入邪,較之外間尤甚。”但是,透過京師的腐敗,直接指明“昏時”“衰世”已至,并且預言清朝的沒落與革新力量的崛起,則是以龔自珍為第一人。在龔自珍死后26年,趙烈文的日記上才出現(xiàn)一段意思相近的記述:“六月二十日初鼓后,滌帥(指曾國藩——引者)來暢談,言得京中來人所說云:都門氣象甚惡,明火執(zhí)仗之案時出,而市肆乞丐成群,甚至婦女亦裸身無袴,民窮財盡,恐有異變,奈何?”這時的京師,已是經(jīng)過兩次鴉片戰(zhàn)爭與太平天國起義連續(xù)沖擊后的京師,其衰敗不堪的景象更有甚于《尊隱》篇中的“京師”,所以趙烈文能夠預言清朝的土崩瓦解、根本顛仆“殆不出五十年矣”。趙烈文自然表現(xiàn)出政治局勢判斷方面的卓越洞察力,然而也可以反映出龔自珍的先期預見,對于社會發(fā)展總趨勢的把握是何等真切。

危機意識固然可貴,然而更為重要的是對待危機的積極態(tài)度。曾國藩聽到趙烈文有關政局發(fā)展趨勢的分析后,只是徒喚“奈何”,甚至哀嘆“吾日夜望死”。而龔自珍面對難以挽回的“頹波”,則是大聲呼喚“山中之民”的崛起,以風雷萬鈞之力來結束這個氣息奄奄的“衰世”,譜寫“天地為之鐘鼓,神人為之波濤”的歷史新篇。這也說明龔自珍更多地具有叛逆性格,而缺少如同從林則徐到曾國藩那樣的對于君王的絕對忠誠。有人把龔自珍詩句“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解釋為被迫辭官后仍愿為朝廷效力,這恐怕很難說是對于詩意的正確解釋,至少是忽視了龔自珍卓絕千古的自我追求。應該看到,他還有一首《西郊落花歌》,用“如錢塘潮夜澎湃,如昆陽戰(zhàn)晨披靡,如八萬四千天女洗臉罷,齊向此地傾胭脂”之類雄奇壯美詩句歌頌落花,瞑目觀照神馳“落花深四寸”的西方凈土,并且引吭高歌:“安得樹有不盡之花更雨新好者,三百六十日長是落花時!”既非惜春,又不傷逝,有的只是不同流俗的獨立人格的盡情表露。對于這樣富有個性與主體意識的詩人,我們怎么能用近乎愚忠的詞語來解釋他的作品呢?

但丁曾以對人情世態(tài)的細密觀察,以及善于運用外形身態(tài)來表現(xiàn)內(nèi)在心態(tài)的高超藝術,贏得后世眾多評論家的交口稱贊。例如,《神曲》煉獄篇有這樣一段描述:“于是我張大我的眼睛向前看,果然望見許多靈魂披著斗篷,斗篷的顏色和巖石一般……當我走近這些靈魂的時候,我看見了他們的形狀;他們肩頭和肩頭相互靠著,背部都靠著山壁。如同一無所有的瞎子,在赦罪的日子,在教堂大門前求乞,每個人都把頭傾在他鄰人的肩上,因此激發(fā)別人的憐憫心,不僅用語句打動別人,就是他們一副姿態(tài)也不是無力的。”但丁習慣用托斯卡納方言寫作,中文轉(zhuǎn)譯很難顯示其神韻及語言文體之美。但是,這卻可以使我們聯(lián)想到龔自珍的一些詩歌,如:“只籌一纜十夫多,細算千艘渡此河。我亦曾糜太倉粟,夜聞邪許淚滂沱?!保ā都汉ルs詩·五月十二日抵淮浦作》)這是詩人夏天行抵江蘇淮安,看到運河岸邊船夫拉纖過閘時有感而作。如果說,但丁善于運用雕塑般靜態(tài)形體來刻畫人們的心靈,那么龔自珍這首詩則是用聲音與動作來表露勞苦群眾的辛酸,其扣人心弦或許有過于煉獄篇,至少對于中國讀者來說是如此。

“邪許”就是人們在協(xié)力勞動中呼喚的咳嗬之聲,也就是往昔《淮南子》所謂“舉大木者,前呼邪許,后亦應之”。我不大熟悉運河糧船的“邪許”之聲,但少年時卻有在川江糧船上從事勞役的經(jīng)歷?,F(xiàn)在,川江號子以其高亢激越且富于感情起伏,已經(jīng)被加工制作成優(yōu)美的民歌與樂曲,但它對我來說卻永遠與民族災難和個人坎坷的痛楚回憶連接在一起。我深知夏天烈日下在懸崖峭壁上俯身拉纖之苦,特別是過險灘或遇風暴時,江流湍急,怪石突兀,那號子便失去了通常的韻律與和諧,有的只是人們在與自然暴力的生死搏斗中的悲愴號叫,那種呼天搶地、撕心裂肺的慘烈情景,至今仍往往使我的心靈為之震撼。龔自珍夜聞邪許之聲而熱淚為之滂沱,說明他的心與下層勞動者相通。因為,邪許之聲不僅凝聚著漕運夫役的汗水,而且還包含著廣大農(nóng)民的血淚。南糧北調(diào),北京的糧食是經(jīng)由運河從南方搜刮來的。龔自珍做過多年京官,品位雖然不高,但靡費太倉之粟則與其他大小官員相同。他深以依賴百姓供養(yǎng)而不能為百姓解憂為恥,因此深夜邪許之聲便使他不能入寐,心潮起伏,難以平息??梢哉J為,正是這種靈魂深處的自我譴責,與離異于傳統(tǒng)文化的叛逆性格,使龔自珍的詩文初步萌現(xiàn)了近代精神。

“避席畏聞文字獄,著書都為稻粱謀。”龔自珍不滿于清代中葉以后知識界這種茍安求全的萬馬齊喑局面,他不畏權勢,公開表明自己的愛憎,并且把同情毫無保留地奉獻給民間疾苦。在《己亥雜詩》中,另有一首譴責政府官吏的橫征暴斂:“不論鹽鐵不籌河,獨倚東南涕淚多。國賦三升民一斗,屠牛那不勝栽禾?”龔自珍的眼淚往往為民生多艱而流,這絕非矯飾,而是真情的流露。他還以詼諧而又冷峻的筆調(diào)寫過一首《馎饦謠》,諷喻錢幣貶值給民間帶來無窮的災難?!案咐弦磺噱X,馎饦如月圓。兒童兩青錢,馎饦大如錢。盤中馎饦貴一錢,天上明月瘦一邊。噫!市中之馂兮天上月,吾能料汝二物之盈虛兮,二物照我為過客。月語馎饦:‘圓者當缺?!A饦語月:‘循環(huán)無極。’大如錢,當復如月圓。呼兒語若:‘后五百歲,俾飽而玄孫。’”當然,龔自珍不是僅限于冷嘲的旁觀者,他也絕不會主張坐等五百年以后才“飽而玄孫”。他要求改變這不合理的現(xiàn)狀,并且認為改革是大勢所趨,人心所向,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耙蛔嬷o不敝,千夫之議無不靡,與其贈來者以勁改革,孰若自改革?!饼徸哉錈o愧為走在時代前面的“傳令官”,他提前發(fā)布了新時代即將到來的信息。

在中國近代早期思想家中,龔自珍堪稱最有風骨、最為真率的血性男子漢。在這一點上,他不僅與林則徐有所區(qū)別,而且與魏源也有所差異,盡管龔、魏為后世所并稱,而且兩人相通之處確實甚多。魏源在青年時期也曾有過“何不借風雷,一壯天地顏”的豪邁呼號。但是,在久經(jīng)磨煉以后,魏源逐漸轉(zhuǎn)向通達穩(wěn)健,其詩文理智因素多于感情色彩,不像龔自珍那樣公開表露極為強烈的憤世嫉俗的內(nèi)心世界。直到龔自珍生命即將結束的那一年,魏源仍為這位好友“持論每與當世忤”擔憂。他曾寫信懇切規(guī)勸龔自珍:“吾與足下相愛,不啻骨肉,常恨足下有不擇言之病。夫促膝之談,與廣庭異;良友之諍,與酬酢異。若不擇而施,則與明哲保身之義恐有悖,不但德性之疵而已。此須痛自懲創(chuàng),不然結習非一日可改也。”這顯然是拘守傳統(tǒng)行為規(guī)范,以“明哲保身”之義勸說龔自珍向舊勢力有所妥協(xié)。龔自珍并非沒有自知之明,他深知自己的言行一向不合時宜,但他似乎并不認為有“痛自懲創(chuàng)”的必要,因為他相信自己主張的正確。

龔自珍的另一好友常州莊綬甲,也像魏源一樣,勸龔刪削《乙丙之際著議》之類觸犯統(tǒng)治者忌諱的文字。龔自珍卻淡然視之,作詩回答:“文格漸卑庸福近,不知庸福究何如?常州莊四能憐我,勸我狂刪乙丙書。”(《己亥雜詩》)他仍然是我行我素,不愿用卑下的文格換取眼前的庸福。對于統(tǒng)治者的政治壓力,對于世俗的陳腐偏見,他仍然是那樣倔犟而又自信。有詩為證:“東華環(huán)顧愧群賢,悔著新書近十年。木有文章曾是病,蟲多言語不能天。略耽掌故非匡濟,敢侈心期在簡編。守默守雌容努力,毋勞上相損宵眠。”

正如梁啟超所言,龔自珍這位“頗似盧梭”的奇才,就其本身的資質(zhì)品格而言,未嘗沒有可能成為貢獻更大的披荊斬棘的啟蒙思想家,但他畢竟未能在開拓創(chuàng)新的道路上邁開較大的步伐。“第一欲言者,古來難明言。姑將譎言之,未言聲又吞?!迸f勢力仍然磨牙欲噬,塵封的農(nóng)業(yè)宗法社會的陳腐思想與心理,滲透于社會生活的各個層面。龔自珍不僅受外在社會環(huán)境的制約,也受自己內(nèi)在的文化心理素質(zhì)的局限。他的貢獻只在于對舊社會的深刻揭露以及對于未來的熱情憧憬,而他的思維方式、知識結構與價值觀念畢竟未能超越傳統(tǒng)士大夫范疇。他在《農(nóng)宗》中所提出的社會改革方案,充滿傳統(tǒng)的農(nóng)業(yè)宗法意識,正好表明他在創(chuàng)新實踐方面的無能為力。他不幸早死,死于中國門戶行將被迫開放而又尚未開放之年,因而未能如同他那一代其他有識之士那樣,在此后的歲月里直接或間接接觸更多的西方近代文明,了解更多的外在世界。這是一個可以超越時代而終究被窒息致死于封閉社會的偉大天才,他的思想的價值只有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才逐漸被后人所理解和利用。

(本文摘自章開沅著《離異與回歸:傳統(tǒng)文化與近代化》,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25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