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花》2025年第11期|劉十九:麒麟

劉十九,本名劉鳳瓊,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與魯迅文學院聯辦文學創(chuàng)作研究生班,北京師范大學文學碩士。短篇小說見《青島文學》《青春》《山西文學》《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滇池》等。
一
窗外,綿柔而稠密的綠迎面撲來。梧桐樹葉在陽光的擦洗下閃閃發(fā)光,海棠樹的枝椏漫開指向天空。藤蔓爬上樹冠,又垂向地面,在天地間拉起錯亂的簾子來。
陳默摘下全息投影眼鏡,瞪著那方被棕色窗框圈出來的綠意發(fā)呆,周圍同行的發(fā)言在她聽來只是一陣沒有起伏的白噪音。投影在墻上的“新世紀民間傳說大系·動物卷編寫研討會”這行小字飄飄蕩蕩的,像丟了魂。陳默感嘆,怪不得把會場設在陵洲,樹木蔥蘢且野性十足,若不是看見那些掉色的突兀的房頂,她真的會以為進入了原始森林。陳默原本不想參會,得知主辦方選擇陵洲市江邊的廢棄書屋為會場,她在截止日期前回復了確認參會信息。
來之前,陳默一直沒查關于陵洲的任何資料。成年搬離陵洲后,即便得知母親去世的消息,她也只是付給殯儀館一大筆錢,委托他們全權處理喪葬事宜。細想起來真是殘酷,她用盡半生避免跟母親的事業(yè)發(fā)生交疊,但依然以文字為業(yè)。她從不主動了解故土的任何消息,卻還是從各種新聞中得知,這些年來大量人口遷入臨近的超級城市滬市,陵洲小城逐漸成為一座空城。她以為它會破敗下去,成為堆滿斷壁殘垣的垃圾場。豈料它卻借著長江的氤氳水汽,繁育出一座森林。
陳默想,陵洲跟母親一樣,固執(zhí)的、堅韌的、野蠻肆意得不容爭辯。她被自己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嚇了一跳,怎么會不經意地想起母親來?她好不容易才從母親的影子里掙出自己的一方天地。思緒搖搖擺擺,想飄向陳年往事,她不得已把目光收回,迫使自己專注會場。
上一位的發(fā)言已經結束,接下來的這位發(fā)言人沒有使用全息投影儀,而是準備了一大摞打印好的文件,一一分發(fā)。陳默有點驚訝,抬頭去看發(fā)言人,那人一頭短發(fā),恰好露出后頸的充電接口。機器人深度參與社會生活已經是見怪不怪的事情了,它們在科技領域獨樹一幟,但在文藝界似乎沒什么建樹。機器人好像早已適應了大家質疑的目光,柔聲介紹說它從紙質書銷毀堆里拼湊出這篇稿子,可能跟人們熟知的麒麟形象不一樣,建議大家先看稿件。
陳默掃下第一行字,由它帶著自己行走——
二
那是初秋夜晚,潮熱。太陽落下去很久了,西邊天空還飄著黑紅色的云團,天地間不見一絲涼風。大人們收完稻子,在新搭的稻草堆前吃飯喝酒。
我約莫八歲,農活上幫不了忙,廚房里也使不上勁,端了小板凳坐在離大方桌較遠的地方,扒拉著碗里的飯菜。方桌上方吊著從堂屋里拉線出來的白熾燈,燈下人影晃動著,時不時飄到我的碗里來,把碗筷罩上一團灰色。
大人們說,今年好熱,火麒麟還沒走哪?
哪有火麒麟嘛!都是老話哄人的。
真有,通身火紅色,鹿角,龍鱗,獅尾?;瘅梓肼愤^哪,哪兒就干旱。
我喜歡聽神仙鬼怪的故事,端著碗往方桌上湊,可大人們轉而又不聊麒麟,說起村里其它事情。我溜下方桌邊的高長椅,爬到新草垛上玩。時隔三十多年,我依然記得滿腔稻草的清香,味道比桂花香要凜冽些,比青草香又醇厚些。我在草垛上打滾,大概驚動了它。它從一根根稻草間涌動而出,結成一只麋鹿的樣子,渾身涌動著灶火般的紅。我不敢說話,呆立著。它用鹿角抵著我的手掌心,瞬間,我們意識相連。我看到它腦海中的我,是個怯懦的慌亂的小女孩,而我腦中的它是頂著天地的怪獸。它不用說話,腦子里的想法被我全然知曉。它用意念告訴我,它是麒麟,來迎接一個老朋友,不小心驚動了我,請我原諒。
隨后,我看到了麒麟要接的人——我的外公。原本兩鬢斑白的外公,忽然有了滿頭黑發(fā)。他看上去年輕了好幾十歲,有些像舅舅。外公對我說,他要出一趟遠門,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
我很快意識到這是真正的別離,淚水一下子沖出眼窩。外公說不要哭,他擦掉我臉上的淚珠,將它們放在我的掌心。剔透的淚珠登時有了生命,樣子像火麒麟,通身卻漆黑,睜著一雙猩紅的眸子。它警惕地看著我,低聲嘶吼。我很害怕,把它朝地上甩,它卻黏在掌中,怎么也扔不掉。我?guī)缀蹩蘖?,強大的恐懼瞬間把我淹沒。外公在我耳邊說著什么,我沒聽清。但他嘟嘟囔囔地說完后,小麒麟鉆進地里不見了。我抬頭看時,火麒麟和外公一道遠去,火光越來越淡,最終被漆黑的夜色收攏。
第二天我接到了外公離世的消息。母親帶著我趕往舅舅家,我頭上纏著白布,似乎長了虱子。可大人們都忙著籌備葬禮,沒人關注我頭上的困擾。外公的靈柩停在堂屋中央,他原先住的那間房空著。母親說我是小孩子,陽氣重,安排我睡那間房。半夜里,我被躁動的虱子們咬醒,而母親說孝布要裹七天,我不敢取下,只得用手指不得章法地抓撓。
外公生前愛抽自制卷煙,枕頭和被單上有很濃重的煙草味。堂屋徹夜燒著紙錢,兩股味道纏在一起,熏得我想哭。房間一角豎放著鋤頭、鐵鍬等農具,在此刻看來像得了道的妖怪,借著漆黑的夜色在喳喳低語。它們或許在商量怎么把我吃掉。我越想越覺得恐怖,偏偏從它們中間晃動出個黑團團的影子來。影子的形狀我不熟悉,但那猩紅的眼睛實在太駭人了,我?guī)缀跻蕹雎晛怼Q劬u漸適應了黑漆漆的光線,它的輪廓變得分明,一步步挪動著朝我靠近。
我在心里默念說,別吃我,別吃我。
它在床前站住,一躍,炭黑的四條腿已經落在牡丹圖樣的被子上。它低頭嗅著,一下跳到枕頭上,嘴巴抵著我頭上的孝布。我登時昏死過去。第二天醒來,我把墻角處的農具全部搬到院里,此后夜里它再也沒出現,我的頭皮好像也沒那么癢了。
喪禮結束后,母親發(fā)現了我頭發(fā)里殘留的虱子,用父親的剃須刀剃光我的頭發(fā),也因此損壞了剃須刀,兩人大吵,把腦袋锃亮的我留在草垛邊發(fā)呆。他們從剃須刀開始追溯至戀愛之初,事無巨細地列舉彼此劣跡,大有決裂之勢。我不知道怎么勸,把爬滿淚痕的臉埋進稻草里,暈暈沉沉睡著了。約莫半夜時分,我被手心的潮濕喚醒。奇怪,周圍那么暗,我卻能分明地看見它,它的出現似乎讓夜色稀薄了許多。它還是睜著那雙艷紅的眼睛,站在我腳邊打量我。更準確地說,我不太清楚它在我腳邊還是腦海里。我們沒有出聲,卻能順利對話。
它說,我順著你的恐懼而來。
我問它,你是不是先前火麒麟的孩子。
不是,我們雖同為麒麟,卻因根源不同而脾性差距很大。
那你圍在我身邊,是不是說我這一生要經歷許多不幸,各種不幸都能產生許多恐懼,讓你吸食?
它眨了眨紅色的眼睛。
它的話我當時不太聽得懂。我只是傻乎乎地為有了一個特別的玩伴感到高興。母親沒有為我生下弟弟,所以我和她一直得不到爺爺奶奶的疼愛,為此她和父親爭執(zhí)不休。我并不排斥擁有弟弟妹妹,母親經常念叨說罰款太重,她不想因為生孩子搞得傾家蕩產。我出生那年,其他人生的都是男孩,那些小男孩不愿意跟我玩,我一直孤零零自顧自地玩耍。
三
麒麟,我姑且這樣稱它。它遲疑了好一陣子,才說它也有辦法讓我的日子好過點。它讓我正視它的眼睛。我穿過那片瘆人的紅色迷霧,看到了許多沒見過的東西,聳入云端的樓宇、飛馳的汽車、我完全看不懂的各類商品……它說,你要好好讀書,要去外面看看,那里有好多好朋友,而不像這里,只有不夠暖和的草垛。
小麒麟說完又不見了。我醒過來,起霧了,白茫茫的霧色中人形的輪廓越來越清晰,是母親。她抱著我,眼淚啪嗒啪嗒落在我臉上。我給她擦淚,她驚訝地說,你長出了雙眼皮。
我生下來的時候是單眼皮,母親和父親卻是雙眼皮,父親一度懷疑我非親生。母親又哭又笑,她說我的雙眼皮是外公留給我的禮物。
在相對封閉的鄉(xiāng)村,迷信暫時可以破解疑難雜癥。我的雙眼皮拯救了父母的婚姻,迫使他們暫時接受僅能養(yǎng)育一個女兒的現實。老師說我開竅了,怎么也背不了的課文居然能全文默寫,包括標點符號在內一字不錯。我的成績一躍而上,穩(wěn)居年級前三,父親一次不落地參加了我的家長會。母親則說,我長出雙眼皮后才算有了慧根。我不會告訴他們,看不到前路的恐懼正在追趕我。麒麟在我的腦中放電影,它向我展現了各種各樣悲慘的女人命運。因為接連生孩子死掉的,被婆家暴力打死的,被父母暴力打殘的……也有存活著的,臉上布滿了麻木,眼神空蕩蕩的,身上插滿管子,無言地迎接死亡。
我不知道它從哪里搬來這么多身世凄慘的女人,是真實的還是它的捏造。我問它,它不回答,只站在我房間的角落里瞪著那眼睛。
我害怕成為它展示的那些女人中的一員。既然它說好好讀書,我只能更加努力,起早摸黑地背書,把習題做了一遍又一遍。我把所有能用的時間都用在學習上,很少參加集體活動,由此在旁人看來性格孤僻??赡芤驗槌煽儾诲e,我得到了語文老師的格外賞識。他說他教過很多學生,每一屆里都有那么一兩個有些才華的,但他們的才華往往曇花一現,沒能成為作家,他希望我的才華能開花結果。
我才上初中,沒有太多判斷能力,天然對老師有信任感,對他提出的放學后去他辦公室拿小說的提議毫無提防。自習課結束已經是晚上八點半。我沒有住校,得走五里多路從鎮(zhèn)上趕回村里,沖進老師辦公室的時候便有些心急。他不慌不忙地起身關門,把書遞給我——納博科夫的《洛麗塔》。他用跟上課時差不多的語氣說,希望我做他的洛麗塔。我有點慌,又不敢跟他正面沖突,便說不太懂老師的意思。他側身過來,雙手將我環(huán)繞,嘴巴貼著我的耳朵,說,就是現在這樣。
我使勁掙扎,他猛地把我抱緊,說他喜歡我的機靈勁兒,喜歡這樣獨特的我,說我格外嬌美,美得讓人不得不犯錯。他還說等我老了臉上堆滿皺紋了,再回想現在的這段,會覺得格外美好。
我哀求他別這樣,哀求他清醒點。我的哀求在他看來別有一番脆弱的美麗,他抱得越發(fā)緊。在我倍感絕望之際,忽見一道黑光從我的掌心崩出,穿過桌上堆積的作業(yè)本,落到前方空地上,擴成麒麟模樣。它昂首而視,雙眼烈火般燃燒,四蹄蹬得地面當當響。辦公室流淌著晃動的紅光。
他像被燙著了,松開我,結結巴巴地說,對不起。
我感覺手掌鉆心地疼,低頭一看,不知什么時候我握住了筆筒里用來削鉛筆的小刀,刀口劃破皮膚,鮮血從指縫里滴落。也許我從一進門時就注意到了這把可以用來防身的刀,也許麒麟的出現激起了我的反抗欲望,總之我這副猙獰的模樣挺嚇人。老師再三道歉,說他只是一時糊涂,希望我原諒他,把這件事爛到肚子里,不要跟任何人提起。
他驚恐的樣子讓我無所適從,我麻木地點頭。
那晚的風很大,在我耳邊時而哭嚎時而低泣。麒麟嘗到了美味的恐懼,緊緊跟在我身后。這件事我應該告訴父母,可他們沒有發(fā)現我拿筷子的姿勢有些怪異。
此后的學習生涯倒也平靜,我順利畢業(yè),考取了縣城的重點高中。偶爾聽得班上誰跟誰早戀被家長發(fā)現,誰參與打架被留校察看,誰輟學去了南方。我把腦袋埋在學習資料中,很順利拿到外省一家重點大學的錄取通知書。
四
拿到通知書那天,母親和父親終于協議離婚。他們帶我去縣城的步行街買了很多衣服,吃了一頓特別辣的火鍋。他們沒有問我怎么想,也沒告訴我以后該回哪個家。母親決定南下廣東投奔親戚,父親打算承包村里的地種果樹。我的戶口可以遷往學校,他們說我十八了,成年了,可以獨立門戶了。我沒盼望一家子能其樂融融,但這樣的分崩離析也一時難以接受。散伙飯后,母親拎著行李箱登上火車南下,父親回村。我說我找了份可以管住宿的兼職,讓他們不用為我擔心。他們果然松了好大一口氣,各自踏上旅程。
那晚我無處可去,在步行街來來回回走了很多遍,幾乎快數清這條街鋪了多少塊地磚。麒麟建議我去濱河路找個露天長椅休息,它說會守在我身邊。小城的夜晚擠滿了精力旺盛的高中畢業(yè)生,長椅皆被霸占。我無力找尋,癱在草坪上。麒麟站在我身邊,這些年它吃多了我的恐懼,已經身形高大。我似乎不那么怕它,既然驚恐無法避免,心傷難以躲開,不如頭破血流迎上去。它身體的顏色越來越黑,如煤炭,在奶白色的路燈光圈里隱隱發(fā)亮。我靠在它身上,也許在路人的眼里,我只用了個奇怪的坐立姿勢。
它安慰我說,父母與子女的緣分,有的深,有的淺,不用太在意,等你有本事了,把自己當小孩兒,重新養(yǎng)一遍,好好夸自己,疼惜自己。
我默默地哭了好一陣,停下來時才注意到周圍晃蕩的人少了許多。我問了麒麟一個冒傻氣的問題:好多精怪都有法力,你能不能施法,讓我爸媽冰釋前嫌和好如初。
它說,你都知道自己問了個蠢問題,還奢望什么?你不如務實一些,組建家庭時嚴格篩選,每人都有自己的運勢,我可管不了許多。
我想問它,我以后該怎么辦。答案其實顯而易見,從今往后,我便孤身一人;或許更確切地說,自外公走后,余下的路我只能自己走。
它說,孤獨是人生的常態(tài),要學會享受孤獨,學會跟自己好好相處。
這晚麒麟講了很多大道理,它建議我丟掉那些泛濫的情緒描述,扎扎實實地賺錢。它還說,它也長大了,而今我已沒有那么多恐懼供養(yǎng)它,它要去天地間肆意遨游。
我在困倦的睡意里向它道別,醒來后在腦中喚了它千萬遍,發(fā)現它的確遠離。我想,倒霉了十幾年,我總該時來運轉。麒麟離開后,我打起精神來處理生存問題。錄取通知書很好用,我在校門口堵到了一位高二學生家長,她聘我輔導她的兒子,并承諾提供食宿。由此我認識了小陳,把人生的路拐向另一個岔口。
小陳家條件優(yōu)渥,父母離異,母親分得一套房子和兩個鋪面。她忙于賺錢和發(fā)展新戀情,疏忽了我和小陳在學習之外的輕舉妄動。小陳個子高挑,站在人群中很顯眼,他愛玩,在空余時間帶我逛小城的邊邊角角。我嘴上雖不說,心里卻漸漸淪陷。那時我太年輕,太容易被手疊千紙鶴、手工串珠這些耗費了心思的小玩意打動。我自以為,我有能力獲得面包,他提供愛情即可。我沒有立即答應小陳,直到一年后他考到了我所在的大學,我們才確定戀愛關系。
我和他的相戀在周圍人看來簡直是傳奇,經過了高考檢驗,若不走進婚姻似乎對不起這段經歷。現在回頭再看,我們不過是有一個看似傳奇的開始,過程卻稀松平常。每當我想買個毛絨玩具或者吃頓大餐犒勞自己,小陳總提醒說,你從泥土里爬出來,生活很不容易,要把錢積攢著干大事。似乎我只能過節(jié)衣縮食不斷往前沖的生活,按下暫停鍵享受片刻便要在臉上烙下驕奢淫逸的刺青。他有來自母親的資助,生活方面比我大手大腳得多。我批評他時,他又搬出另一套理論來,說他有家人托底,而我沒有,我必須時刻謹慎。他還說,這社會殘酷至極,我必須要鍛煉出從經濟到精神的全面獨立。我們拉拉扯扯相處了近八年,中途我提了好幾次分手,但架不住他濕漉漉的眼神又跟他復合。最后那次,小陳約我跨年,凌晨時分我們站在頂樓看煙花。煙花很美,我冷到發(fā)抖。他裹著厚實的羽絨服,說幸好他早有準備,就我傻乎乎的不知道頂樓溫度低。他說話的樣子很迷人,嘴角上揚,痞痞的。煙花在他頭頂的上方炸開,吞沒了他帶著嘲謔的尾音。我的心忽然冷了,等看完煙花從頂樓下來,我跟他說分手,把他扔在街上,朝租住的小屋飛奔。
五
分開不難,難的是隨之而來的后果。一個月后,公司組織體檢,我收到體檢報告單,顯示宮內早孕四周。小陳未必能當個合格的父親,我的父母離婚后各自組建了新家庭。他們沒有精力關注我的生活近況,更不能為我提供經濟支持。我決定獨自撫養(yǎng)孩子。做出這個決定后,我倍感慶幸,如若父母跟我聯系緊密一些,小陳多糾纏一些,我都無法成為單親媽媽。
麒麟說,是我宛如沉進死亡之地的決絕召喚了它。它重新回到我身邊,啃噬我的夢魘。我那時才二十七歲,看似鎮(zhèn)定,實則早已慌得沒了頭緒。公司里流言四起,愛八卦的同事紛紛打探我孩子的父親,主管以懷孕為由將我調去做后勤。小陳早先的處處警告當時聽起來很刺耳,但從另一個層面看,幸而我時時苛待自己,存下來一大筆生活費,很長一段時間內生活無憂。我當即辭職,在網上接單做文案,業(yè)務范圍漸漸擴大。在幫人續(xù)寫了兩個網絡長篇小說后,我嘗試獨立創(chuàng)作。讀書時歷經種種恐怖夢境,麒麟在腦中播放的悲慘故事,全被我調動,編織進小說中。寫作的過程很痛苦,麒麟站在桌邊舔食著回憶帶給我的重擊。它說會報答我的投喂。我當時不以為意,直到臨盆時才懂它話里的意思。
醫(yī)生說孩子胎位正,臍帶沒繞頸,建議順產。我提前請好月嫂,甚至委托她必要時假冒母親替我簽字。我以為萬無一失,但產道開到八指后我疼暈過去,我的身體越來越輕,飄到了白色的產房頂部,居高臨下地看著產床上的我。那個我很狼狽,頭發(fā)汗?jié)耩ぴ谀樕?,眼神無光。醫(yī)生按住我的人中,護士拿來了吸氧設備。主刀醫(yī)生說,看情況,準備剖宮。我想回到產床上,撞到床邊又被反彈到天花板上。
我已經不行了。
這時,我眼前掠過萬道紅光。麒麟破門而入,它狠狠一推,把我安放進那副疲軟的軀殼里。它的頭抵著我的頭,力量源源不斷地從它的頭頂滲入我的軀體。它雙眼的紅漸漸消散,它的身體越來越透明,直至消散。而后,我聽到一聲響亮的啼哭,我的女兒順利出生。
初為人母的喜悅淹沒了神經,我被小嬰兒吸走了全部專注力,直到出了月子,我才從鏡子里發(fā)現我的眼睛發(fā)生了異變,雙眼皮不見了,又變回原先呆板的單眼皮。月嫂說,這很正常,有的原先不長斑,懷孕后長滿臉的斑,還有的懷孕后個子長高幾公分。她還說,單眼皮的我看上去更有魅力。
我在意識的河流里搜尋了很多遍,再也沒有麒麟的蹤影。
麒麟走了,我的霉運似乎就此打住,人生朝正常的軌道運轉。為照顧女兒皮皮,我盡可能地賺錢,調轉了寫作方向,什么題材受市場歡迎我就寫什么。終于得到好運的眷顧,有一本言情題材的小說賣出影視版權,我用所獲收益全款在陵洲買了套小兩居。
我來陵洲定居的目的并不單純。小陳搬到了陵洲,我希望有機會讓皮皮獲得父愛。小陳已經結婚,并有一兒一女,他說他生活得很幸福,叫我別蓄意破壞他的家庭。皮皮已經上幼兒園,對父親有了明確的概念,我不好糊弄她,干脆跟她解釋說她是我從實驗室買來的產品。皮皮倒很會安慰我,她說她肯定是最好的產品,不然媽媽這么精、這么摳,哪舍得花大價錢?
我一心一意要做個通情達理的好媽媽,所以當皮皮提出要養(yǎng)寵物時,我費了很大的心思來勸解她。她有過敏性鼻炎,對塵螨和動物毛發(fā)過敏。我說,我們養(yǎng)個想象中的動物好不好?我想起了麒麟,把往事繪聲繪色地講給皮皮聽。皮皮對我描繪的麒麟形象很感興趣,她問我,麒麟去哪了,它有沒有名字?
我說,麒麟只是我無端的狂想。可皮皮說,只要相信,想象的也是真正存在的。這孩子有點早熟,她決定養(yǎng)一只想象中的麒麟,我沒有阻攔。
皮皮說她的麒麟是金黃色的,渾身披著銀杏葉般的鎧甲,耳朵尖尖的像精靈,頭上有馴鹿一樣的犄角。她給麒麟取名為逗逗。她的逗逗要聽故事,喝牛奶,還要穿牛仔背帶褲,偶爾還發(fā)脾氣要哄。我愿意配合她,給她準備逗逗需要的小零食。除了養(yǎng)逗逗,皮皮沒有別的出格言行,她很懂事,又很機靈,學習成績完全不用我操心。我寫完小說,皮皮幫忙做校對,揪出那些被我忽視的錯別字。皮皮是上天送給我的完美女兒,直到她進入初中發(fā)現自己的身世。
六
小陳來找我。他訴說婚姻不幸,妻子對他冷漠,近期早出晚歸,似有外遇傾向。他說還是我好,單身一人,日子清爽。我才發(fā)現小陳已有衰老癥狀,兩鬢許多白發(fā),額頭上好幾道抬頭紋。我無法把他跟我記憶中的少年重疊,更不接受他搬來與我同住的建議,我借口接皮皮放學打斷了他的暢想。他不甘心,把我跟他的前因后果全告訴了皮皮。皮皮很震驚,但她不動聲色地查了資料,她出生的那個醫(yī)院沒有做試管嬰兒的資質。我選擇攤牌。皮皮向來很理智,我以為她聽完我和小陳的那些過往,不過當看完一本睡前讀物。她卻失控了,哭著指責我自私。
她說,你給了我一個安靜的疏離的冷清的童年,別人有爺爺奶奶姥姥姥爺,我只有你,你那么自私地剪斷了我跟親人應有的聯系。你從沒問我需不需要,你只是一廂情愿地認為,我有你就行。
我很生氣,我說你享受著我提供的優(yōu)渥生活,憑什么對我的付出指手畫腳。為了保護你,我才不跟父母聯系。
她認定我說的都是借口,我就是個冷漠無情的人。
她說的每個字都戳得我骨頭疼。我說我要是真冷漠,我就應該在十幾年前下狠手,把你化成一攤血水,反正只有我權力決定你來不來這個世界。
我們吵得很兇。氣血逆流,我的太陽穴突突地跳。皮皮滿臉淚水,眼神倔得像頭小野牛。我們原本躺在床上,吵到最后她枯坐呆哭,我站著,雙手抱在胸前渾身發(fā)抖。她聲音喑啞地說,媽媽,你只會用虛幻來麻痹自己,從不敢面對真實,就像你不愿意帶我去治鼻炎,卻編了個麒麟來騙我。
我說我可能騙過你,但麒麟真的存在。
皮皮不停地指責我是騙子,把我摁下的火氣招惹出來。我何嘗不委屈!我失去理智,抄起桌上磚頭厚的字典朝她砸去,字典沒擊中她,像是撞到堵笨重的墻,在距離她臉部半尺的地方掉落到被褥上。我又看到了麒麟,皮皮口中的逗逗,它半跪著,擋在皮皮跟前,渾身籠著淡色金光。皮皮愣了,她的雙眼里淚光閃動。
麒麟朝我嘶吼,它的聲音聽起來很像皮皮,既幼稚又兇猛。
我心灰意冷,孤獨如影隨形且恒常如斯,即便我親手制造的生命,也不能與我共情。我的黑色麒麟以恐懼為食,逗逗外形威猛,不知會不會以女兒的純真敏銳為營養(yǎng)源泉。我一生時運不濟,也許離開我,皮皮會獲得一方新天地。
我對皮皮說,我所做的一切皆出自善意,也許沒有達到你所期待的效果,你既然渴望親情,我愿意你跟他們建立連接,但你不能強迫我參與。
金麒麟扭頭征詢皮皮的意見,她點頭,它尾巴一掃,從打開的窗戶飛走。我再看皮皮,她果然長出了雙眼皮。她此后有麒麟指引,我不必事事操心,于是就讓她去認小陳這門親戚。
后面的事都是聽皮皮轉述,據說小陳的妻子熱情地接納了她,小陳的兒子女兒,她的弟弟妹妹們也喜歡跟她玩。她甚至改了姓,要我稱她陳默。我質問小陳,為什么要告訴皮皮他們有血緣關系?小陳改了先前委曲求全的語氣,很強勢地說,他很珍惜現在的家庭生活,讓我不要搞破壞。
我能理解小陳進入中年后心境的起起落落,也能理解皮皮日漸強壯的自我意識。但站在情感層面,我實在難以接受。皮皮不僅跟小陳一家互動頻繁,她還聯系了我的父母,邀請他們來陵洲過春節(jié)。此后的熱鬧是他們的,我把自己關在書房悶頭寫作,顯得越發(fā)不近人情,孤僻冷漠。但我總算盡到了一個母親應有的職責,我把皮皮送進大學,讓她不必為物質條件所累。至于逗逗,她沒再跟我提起,我只能通過觀察她的眼皮來確定它一直都在。上大學后,皮皮依靠勤工儉學養(yǎng)活自己,我跟她的聯系漸漸稀疏。再后來,我從小陳處隱約得知,她畢業(yè)后去傳媒公司就職,并開始創(chuàng)作些離奇的小故事。
我其實不愿意皮皮走我的路。我半生以寫作為業(yè),書房里堆滿了我制造的文字垃圾,我已經記不清書寫過的故事和人物。人工智能普遍應用,世界早已不屬于我這類腐朽的老家伙。我再往前,不過是掉入早已挖好的墳墓中。
以上為記,若不幸被什么人惦記要編寫傳記,請以此為準。
七
稿件讀完,陳默問機器人,這篇文章的麒麟有什么討論價值。機器人直視著陳默的眼睛,陳默覺得她的目光似曾相識,有點像母親的,但沒她那樣深邃如海。機器人說,價值在你看來不過是言辭游戲,你大概早把麒麟弄丟了。
陳默在心里辯解:她的疏離與母親一脈相承。她轉而想,憑什么一定要證明她們母女間存在必然的天然的愛呢,證明之后證據鏈要展示給誰看呢?
她自然記得,幾年前的某個夏夜,自己將醒未醒時,見過一只黑色麒麟。那麒麟將她馱在背上疾馳,高樓和燈柱被晃成虛影。她以為自己靈魂出竅,直到被扔到人工修建的護城河邊,才恢復神志。麒麟悲憤地說來不及了,淚珠從它血紅的眼中滾下。她覺得好疼,像有人握住她的心臟并狠狠捏了一把。天快亮了,麒麟消失不見,她收到老陳發(fā)來的信息,說,世界上最牽掛她的人,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