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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作家協(xié)會主管

劉亮程:故事睜開眼睛
來源:《小說平路》 | 劉亮程  2025年12月02日10:01

《長命》的故事是我在菜籽溝村聽來的:清末郭家被滅族,母親帶著一個五歲的孩子從院墻水洞逃出,輾轉(zhuǎn)到新疆,一百多年后又繁衍成一個大家族。這個故事在心里躺了許多年。期間我忙于動土修院子,忙不完的活,常常忘記寫作。但也不會真的忘記。我這雙真實地摸見過泥土、青草、風(fēng)、黃昏和死生的手,也常從勞忙中抽出來,伸向文字。寫作是另一場勞忙。一旦我被踏實的生活安穩(wěn)住,便能海闊天空地虛構(gòu)遠處的故事。《捎話》《本巴》都是遙遠的書。前者寫發(fā)生在一千年前兩個西域小國間的信仰之戰(zhàn),后者寫人類童年的游戲故事。把我跟遙遠古代連接在一起的,是院子里古老的蟲鳴和風(fēng)吹樹葉的沙沙聲。

這兩部書寫完后,我也到了六十歲,《長命》故事醒來了,它睜開了眼睛。神婆魏姑是小說睜開的眼睛。寫出第一段魏姑對溺亡者韓連生傾訴的腹語,這部小說便誕生出身體,站起來了。小說身體是從故事中誕生出來的。一部不一樣的小說必有其獨一無二的語言身體。

這個關(guān)于恐懼、死生的悠長故事,我孕育了十年,它在等我長老,長出地老天荒的情感來。我在這個年齡寫出《長命》,是我的命。

小說中能借魂附體的神婆魏姑,是一個文學(xué)人物,也是文學(xué)本身。讓魂附體說話,這是文學(xué)應(yīng)有的能力。在文學(xué)創(chuàng)生出的世界里,所有生命都從寫作者那里借去一條命,“他借你的腿走路,借你的眼睛看見,借你的嘴說出”。人物在文字世界里有了名姓,還會獲得他的話語、情感和一生坎坷命運,在文字里有精神地活下來。由魏姑腹語呈現(xiàn)的那一層“聽不見”的聲音世界,構(gòu)成小說單獨的敘述。那是死亡在說話。死在語言里活來。替那些腐爛成土的舌頭說話,文學(xué)給死亡以說話的舌頭,以看見的眼睛。

韓連生在魏姑身上獲得另一場生。這是我們中國人熟悉的變成鬼魂活著。千萬年的祖宗崇拜在我們心中養(yǎng)活了無數(shù)的魂。他們被供養(yǎng)在祖墳、宗祠和堂屋,也供奉在民間故事里。供奉使他們活來。就像遺忘讓他們冥去。在祖先同在的這一層活著里,離世的親人都走得不遠,尚有余溫,氣息猶存,不時弄出些動靜。他們沒腿了,借著夜里貓的腿走過窗前。沒身子了,借著樹影站在路邊墻院,把偶爾弄出的響動藏在風(fēng)吹樹葉的沙沙聲里。他們回來的夜里總有孩子膽怯地聽見,總有老人安穩(wěn)或驚恐地夢見。

我寫白天的現(xiàn)實與夜晚的夢、死與生、今與昔連為一體的遼闊人生。人在夢中回來做那些早已做完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的事情。夢里活著一層人。人在夢里也有一條命。那條命連著我們醒來后的這條命?;蛘弑臼且粭l命的睡與醒。相對于現(xiàn)實,我更喜歡寫夢。夢中沒有人管的歲月荒蕪著。穿過黑夜的長夢對多少人來說比白天更難熬過。

《長命》是我寫得最現(xiàn)實的一部小說,主人公長命和我同齡,他的經(jīng)歷也在我的歲月里。我們家也有一段興衰史,我也有黑夜“見鬼”的恐懼童年,也回老家祭祖,在那里找回幼年丟失的父親。那些魂影里有我們真實的恐懼?!堕L命》也是續(xù)命,我們的文化早已給每個人接續(xù)了祖先與子孫同在的千秋萬代的長命。只要在這個文化里,每個人的命都是長的,否則我們便只有淺薄的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