麋鹿與南海子:皇家獵苑的遺產(chǎn)
南海子作為明清時期北京城南最重要的皇家獵苑,其歷史軌跡始終與一種獨特物種的命運交織。今年是麋鹿回歸四十周年,四十年前,在中國本土絕跡的麋鹿終于還鄉(xiāng),并繁衍至今。
麋鹿在中國
麋鹿作為中國特有的平原濕地動物,在我國有著悠久的活動史。早在先秦時期,麋鹿就因其“冬至解角”的特性,暗合辭舊迎新、萬物復蘇之意,被視為祥瑞的象征,成為君王的御用獵物和祭品。《詩經(jīng)·小雅·吉日》所載“獸之所同,麀鹿麌麌”,就是對周王圍獵麋鹿的場景的描述;《周禮·天官·獸人》載“獸人掌罟田獸,辨其名物,冬獻狼,夏獻麋……凡田獸者,掌其政令”,可知周王室看重麋鹿的瑞獸特征;《孟子》載梁惠王“立于沼上,顧鴻雁麋鹿”,可見在先秦時期麋鹿已被王室豢養(yǎng)于苑囿之中。
許多學者認為1978年出土于湖北江陵楚國墓葬中的“鎮(zhèn)墓獸”頭上角系麋鹿角,側面反映了麋鹿在中原之外的楚國同樣具有特殊文化地位。漢代上林苑延續(xù)商周傳統(tǒng),《三輔黃圖》記載“苑中養(yǎng)百獸,天子秋冬射獵取之”,麋鹿為主要狩獵對象之一?!段骶╇s記》提到茂陵富民袁廣漢私園豢養(yǎng)麋鹿,后被朝廷收歸上林苑。而至漢末,野生麋鹿在氣候變化與過度捕獵的共同影響下數(shù)量銳減,僅在長江中下游還有一定數(shù)量。魏晉南北朝時期,因麋鹿稀缺,麋鹿尾毛制成的“麈尾”成為名士清談的象征物。明清時期,麋鹿數(shù)量復蘇,在皇家獵苑中進行集中圈養(yǎng),明代永樂年間擴建南海子皇家獵苑,設“海戶”千人專職管理,形成“以苑養(yǎng)鹿”的封閉體系,并嚴禁民間捕獵。清代延續(xù)明代制度,乾隆時期南海子麋鹿數(shù)量達兩三百頭,成為全球唯一麋鹿圈養(yǎng)種群。
皇家獵苑的營建
南海子地處永定河下游沖積扇前緣,地勢低洼,受永定河泛濫影響,形成大面積沼澤、湖泊與濕地,水草豐茂,棲息于此的野生動物有麋鹿、獐、雁鴨等。該區(qū)域土壤以沼澤土、淤泥土為主,呈現(xiàn)出“水鄉(xiāng)澤國”的特征。
遼代開始,契丹人以“捺缽”(皇帝行營)為制度,南海子因靠近遼南京成為遼帝春季“捺缽”的場所之一,但未在此設固定管理機構,南海子僅作為臨時獵場使用。金中都建成后,南海子被納入“京畿苑囿”范圍?!督鹗贰さ乩碇尽份d,中都“南城之外有南苑”,雖未明確稱“南海子”,但位置吻合,可由此推測金帝在此設置簡單圍場,用于皇室游獵,是其苑囿化的開端。至元大都建成后,南海子稱“下馬飛放泊”。據(jù)《元史·兵志》載,“冬春則放海東青于宛平、大興之境”,“大興之境”即指今大興區(qū)的南海子區(qū)域。而在“下馬飛放泊”南側修筑了著名的“晾鷹臺”,元代在此設“鷹坊”。據(jù)《帝京景物略》記載,晾鷹臺的作用在于讓狩獵后掛滿汗水的獵鷹在此晾曬羽毛,但未大規(guī)模筑墻圈地,仍以自然濕地為主,允許周邊百姓季節(jié)性漁獵。在晾鷹臺還設有“仁虞院”,這是元代帝王在大都皇城外設置的一處類似行宮的場所,用于飛放狩獵時臨時休憩使用。元代帝王或在此舉行過“詐馬宴”來宴請群臣。
明永樂十二年(1414年),朱棣下令在元代“下馬飛放泊”的基礎上擴建,修筑夯土圍墻,形成封閉皇家獵苑。圍墻設東紅門、西紅門、南紅門、北紅門四座正門,另開24處鋪舍供守衛(wèi)居住。宣德三年(1428年),此處修建“廡殿行宮”(今舊宮鎮(zhèn)廡殿村)作為皇帝駐蹕之所,設立舊衙門(今大興區(qū)舊宮鎮(zhèn))、新衙門(今豐臺區(qū)新宮村)兩處提督署,作為管理中樞;同時在南海子劃定核心獵場,嚴禁農(nóng)耕,設養(yǎng)牲地專司繁育麋鹿、獐、兔等動物,開墾地供海戶種植果蔬。據(jù)《酌中志·內(nèi)府衙門識掌》記載,“東安門外有菜廠一處,是在京之外署也,職掌鹿、獐、兔、菜、西瓜、果子”,專供宮廷果蔬,當?shù)厮a(chǎn)西瓜、麋鹿肉等列為貢品。
清代在明的基礎上對南海子進行了擴建,更名為“南苑”,并更改了明代的管理制度。順治年間,將南海子的明代夯土墻改為磚墻,設九座正門,新增小紅門、鎮(zhèn)國寺門等,以及十三座角門,如馬家堡角門、羊坊角門等。值得一提的是,明代“南海子”之稱的由來是與城北“海子”(今積水潭)相對,此時“南海子”兼具地理與行政雙重屬性。而清廷將之更名為“南苑”,與“西苑”“北苑”并列,形成了“南狩北閱”的皇家禮制空間。
在海戶之外,明廷還設置了鹿圈作為專職飼養(yǎng)麋鹿的場所,據(jù)《大興縣地名志》記載:“清朝初年有王、周、皮、郭、姜、吳、韓、雙姓者八戶滿族人居此建莊,遂有鹿圈村之名,時屬慶豐署?!睉c豐署是清廷掌管牛羊畜牧的部門,鹿圈村從單純的皇家養(yǎng)殖機構轉變?yōu)楣潭ù迓??!洞笄鍟涫吕酚涊d,乾隆五十一年“將靜宜園喂養(yǎng)的祭祀用鹿及盛京所進幼鹿,交由南苑鹿圈喂養(yǎng)。鹿有缺額,捕捉苑內(nèi)散養(yǎng)的鹿只補充,由鹿戶十八人負責”。鹿戶是專門管理鹿群的海戶分支。清代中期,鹿圈村的范圍逐漸擴大。據(jù)康熙年間的《直隸全圖》標注,鹿圈位于舊衙門行宮南側三里許、涼水河西岸,是苑內(nèi)唯一明確標注的養(yǎng)鹿場所。乾隆三十二年(1767年),乾隆帝曾派侍衛(wèi)五福至鹿圈驗視麋鹿角,可見鹿圈村是皇家養(yǎng)鹿核心區(qū)。
光緒年間,永定河決口引發(fā)的洪水沖毀南海子大部設施,鹿圈村受災嚴重?!洞笈d縣地名志》載:“洪水過后,奉宸苑命南苑郎中派人將所剩麋鹿集中遷至團河行宮南側圈養(yǎng)?!甭谷ψ鳛榛始覍B氿B(yǎng)鹿場所的職能至此結束,但“鹿圈村”之名留了下來。
85年后麋鹿終還鄉(xiāng)
清同治四年(1865年),法國神甫阿芒·戴維在北京南海子皇家獵苑外隔墻窺視,發(fā)現(xiàn)麋鹿種群。他以二十兩紋銀買通守苑軍士,獲得兩套麋鹿頭骨角標本,并于1866年將其送至法國巴黎自然歷史博物館。經(jīng)鑒定,麋鹿被確認為鹿科新屬新種,西方科學界將其命名為“戴維鹿”。此后十年間,英、法、德、比等國通過駐華使節(jié)和教會人士,從南海子獵苑明索暗購數(shù)十頭麋鹿運往歐洲展覽。
1872年,法國《插圖宇宙》雜志對戴維神甫在中國發(fā)現(xiàn)的“新物種”進行報道。清光緒十三年(1887年),日本臣僚榎本武揚會見清朝使臣徐承祖時,提出清政府之前曾向德國贈送南苑“四不像”,請求也賜一對給日本。由此,聲名大噪的麋鹿從南海子被運往世界各地。
十九世紀末,永定河決口泛濫,沖垮南海子圍墻,麋鹿群四散逃逸。周邊饑民捕殺麋鹿充饑,導致種群數(shù)量銳減。災后清廷將剩余麋鹿圈養(yǎng)于城南團河行宮。1900年,八國聯(lián)軍攻占北京,南海子獵苑遭洗劫,導致麋鹿在中國本土徹底滅絕。據(jù)記載,最后一批麋鹿于1900年11月被劫掠,此時距戴維去世僅十余日。
1901年,英國貝福特公爵十一世從法國巴黎自然歷史博物館、德國柏林動物園等地購買的麋鹿達到18頭,全部集中到了他家水草豐茂的烏邦寺莊園喂養(yǎng)。自從意識到麋鹿這種鹿科動物正處于瀕臨滅絕的危險境地,他就開始出高價購買麋鹿,為此用了7年時間。
從1944年開始,因擔心麋鹿的安全受到威脅,烏邦寺莊園開始向多地動物園轉讓麋鹿。到1977年,超過268頭麋鹿被送往全球各地。
中國動物學家對麋鹿回國的呼聲從未間斷。早在1918年6月10日,時任國立武昌高等師范學校(今武漢大學前身)動物學教授的薛德焴,就在《博物學會雜志》上發(fā)表了一篇《四不像之名稱及現(xiàn)狀》的文章,這是中國第一篇關于“四不像”麋鹿的學術研究論文。薛德焴對流落海外的麋鹿發(fā)出了回家的呼喚:“熱心國粹之君子,曷赴歐洲,設法逆輸,使其再履舊土。揚我國特產(chǎn)之光華,并為東亞天地留一天然紀念品也可!”
1956年春,倫敦動物學會曾以“動物互贈”的方式,贈給北京動物園4頭麋鹿。1973年底,英國又贈送我國兩對年輕麋鹿。1984年春,十幾位中外專家來到三海子地區(qū)考察,認為無論從文化歷史意義,還是從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考慮,北京南郊明清皇家苑囿南海子舊址,是重引麋鹿的最佳地點。
南海子作為明清皇家苑囿,原有五處比較大的海子,三海子為南苑內(nèi)五個海子之一。1985年5月,三海子湖畔九百余畝的田野上建起苑墻、鹿舍,綠樹成林,芳草如茵,形成放養(yǎng)麋鹿的理想自然場所。1985年8月24日,22頭麋鹿乘坐專機從英國烏邦寺莊園飛抵北京,抵京當晚,其中的20頭麋鹿就被轉運到南海子麋鹿苑,85年后麋鹿重返家園。
“麋鹿還鄉(xiāng)”是一項重要的自然保護項目,是拯救瀕危物種的一個偉大之舉。烏邦寺莊園的主人塔維斯托克侯爵就麋鹿回歸發(fā)表演說時表示:“把一個物種如此準確地引回到它最后棲息的地方,這在全世界的重引進項目中是獨一無二的?!?/p>
1985年11月11日,南海子麋鹿苑舉行了隆重的放鹿儀式,20頭麋鹿歡快地奔馳著,逐漸消失在草場深處。1987年3月下旬,10頭小麋鹿平安降生,成為南海子麋鹿苑的新“居民”。為了加快南海子麋鹿苑內(nèi)麋鹿種群的繁殖和復壯,1987年9月8日,英國烏邦寺莊園又贈送給南海子麋鹿苑18頭雌麋鹿。
南海子麋鹿苑自1993年起開始向國內(nèi)其他地區(qū)輸送麋鹿。1993年11月1日,輸送到湖北省石首市天鵝洲的30頭麋鹿重返大自然。2013年,北京麋鹿生態(tài)實驗中心與江西省野生動植物保護管理局合作,從北京輸出10頭麋鹿至鄱陽湖,開展野外放歸前訓練;2018年,再次輸出30頭麋鹿,并于同年4月開展麋鹿野放活動。據(jù)統(tǒng)計,截至2024年底,南海子麋鹿苑已向全國輸出668頭麋鹿,在全國建立了47處麋鹿遷地種群。
聯(lián)合國《生物多樣性公約》執(zhí)行秘書伊麗莎白·穆雷瑪在第四屆北京(國際)麋鹿文化大會的致辭中說:“麋鹿的重引進是中國生物多樣性保護的一個縮影,為‘聯(lián)合國生態(tài)系統(tǒng)恢復十年’行動計劃提供了一個最佳案例,為世界瀕危物種保護提供了示范?!笔澜缱匀槐Wo聯(lián)盟發(fā)布的《物種引進指南》認為,中國麋鹿重引入項目是全世界138個物種重引入項目中最成功的15個之一。
當南海子的晨霧中再次回蕩起麋鹿的呦鳴,這穿越六百年的呼喚早已超越了單純的生物鳴啼,成為一部鐫刻在大地之上的文明記錄。從元明時期的校場煙塵到清代的獵苑旌旗,從皇家圍場的箭矢呼嘯到自然保護區(qū)的監(jiān)測儀器嗡鳴,麋鹿的身影始終與這片土地的命運緊密交織。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歷史學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