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嗆齊、嗆齊、以嗆齊》:尋找生命的回響
讀王祥夫的短篇小說《嗆齊、嗆齊、以嗆齊》(刊于《山花》2025年第5期),聽得那“嗆齊、嗆齊”的鼓點一聲聲敲來,極富韻律,極有勁頭。就在這節(jié)奏里,大媽們手持紅扇、綠扇,一舉一放,忽左忽右,動作齊整得如同一個人的扇子舞,宛如一幅徐徐鋪展的市井風情畫,帶著聲音、氣味與人情的溫度,在紙頁間鮮活起來。
這篇小說以廣場舞為切入點,將敘事視角從單個生命延展至“大媽群體”,在紅綠扇子起落、鼓點鏗鏘的生活圖景里,構建起一種獨特的“日常詩學”,讓我們聽見平凡生活表層下生命與時間、虛無與存在對話的深沉回響。
作品將地下車庫這一被遺忘的角落轉化為審視當代人精神世界的舞臺。地上世界屬于干事創(chuàng)業(yè)、步履匆匆的人們,而地下則成了再也跟不上都市集體節(jié)拍的中老年人們的“福地”。在這里,“半明半暗”的光線成為一種饋贈,她們?nèi)諠u老去的臉上皺紋也像是少了一些。這不僅是視覺上的美化,更是一種心理上的慰藉。在朦朧中,她們得以暫時卸下大眾給她們貼的標簽,成為一個個在韻律中舞動的生命。地下車庫成了一個異質(zhì)空間,一個現(xiàn)實的“避風港”,她們在其中獲得自由與尊嚴。
“燈光一多,人影就有些亂,人影會被拉長,從地上拉長到墻上。”這句富有畫面感的描寫充滿隱喻。那些被拉長的影子,何嘗不是她們得以短暫舒展的生命形態(tài)?在這個被遺忘的角落,她們用自己的方式,創(chuàng)造著屬于自身的輝煌?!皢荦R、嗆齊、以嗆齊”的鑼鼓點,不僅是一個節(jié)奏,更是一種生命的律令。在整齊劃一的動作中,個體找到歸屬,在宏大的聲勢里,渺小的自我得以放大。
小說中,聲音的演變是一條迷人的暗線。從弱小的“音樂煲”到氣勢恢宏的“真鑼真鼓”,背后是自我認同的強化。然而,其中最耐人尋味的是一聲始終未曾響起的鼓點——來自鼓佬老簡的鼓點。
碧珍上樓邀請老簡,恰是民間熱情對專業(yè)壁壘的一次叩門。而老簡那句“我怎么會打那種鼓”的冰冷回應,則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老簡的苦悶是真實的,他的技藝近乎無用,但他依然固守著他所認定的藝術尊嚴。他寧愿在孤獨中敲打那些擾民的、無人能懂的板鼓節(jié)奏,也不愿讓他的鼓槌淪為他眼中那種世俗熱鬧的附庸??v然缺了老簡這一關鍵角色,儀式依舊迎來完滿的終章。物業(yè)找來的幾個小伙子敲響的鑼鼓,同樣創(chuàng)造出“喜慶極了”的效果。元宵節(jié)演出的“大獲全勝”,證明了一個深刻的道理:民間的藝術自有粗糙而強大的韌性,能憑借自身的熱情與組織,舞出自己的精彩。最終,小說呈現(xiàn)兩個并行不悖的世界:一個在地下喧天動地,生命在集體的律動中尋找慰藉;一個在十七樓孤獨作響,靈魂在個人的堅守中維系尊嚴。
作者的藝術功力體現(xiàn)在冷靜筆調(diào)中。他沒有把大媽跳舞處理成一個獵奇的“社會現(xiàn)象”,也沒有將其簡單歌頌為“最美夕陽紅”。他寫出大媽們“特別容易生氣”,表達出理解與共情。他書寫老簡的孤高與困頓,也并非批判,而是充滿對一個孤獨靈魂的悲憫。他理解凡人之所以為凡人,正是困于這些上不了臺面的瑣碎煩惱與難以溝通的隔膜,而生命的意義恰恰是在與瑣碎、煩惱的纏斗中,在制造聲響、確認存在的努力中零星閃現(xiàn)。我們都在尋找屬于自己的“扇子舞”或“鼓點”,用自己所能找到的方式,制造聲響,確認存在,抵抗虛無。無論是融入集體的熱鬧,還是堅守個體的孤高,都是為不甘沉寂的生命所奏出的誠實而倔強的回響。
(作者:黨世根,系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