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鐘思:夏風吹過柳條邊
清朝初年,一代詞人納蘭性德曾寫過題為《柳條邊》的七律,結尾處“若使春風知別苦,不應吹到柳條邊”一句,寥闊之情問道蒼穹。
柳條邊,當它帶著一個封建王朝的威嚴橫亙在中國北方的茫茫原野上時,這處“插柳結繩”的柔和邊墻,從此使豐茂富饒的黑土地有了“邊里”與“邊外”之說。以至于多少年以后,一代代的東北人還能從老輩人的口中,聽到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字眼。
2024年的夏天,我們穿行于柳條新邊——這段從康熙九年(1670)至康熙二十年(1681)修筑的“吉林邊墻”附近,重溫300多年時光飛奔而去留下的累累印痕,采擷那些與柳條邊有關的過去和現在……
悠悠珠山
珠山是舒蘭市法特鄉(xiāng)松花江畔的一座綠野如碧的寶山。不遠處,浩浩湯湯的松花江正從它面前奔涌而過。
向導朱巖介紹,這里曾是黃魚圈遺址。約3000年前,先祖?zhèn)冊谶@里生活過,像燃起的火苗一樣,“西團山文化”倏地飛舞起來,又悄悄地把火種帶去四面八方。
歷史上東北這方山林江河,盛產鰉魚、珍珠、人參等寶物。到清朝時,為保護長白山地區(qū) “參山珠河”不被破壞,康熙二十年(1681),北端柳條邊修筑完成。至此,柳條邊內,松花江與嫩江、伊通河等河流圍場,成了“禁中之禁”。
清朝初年,采珠、捕魚牲丁常奉命奔波于這一片松花江畔,穿梭于風濤之間。就像稱謂從北珠變?yōu)闁|珠一樣,毗鄰松花江的這座寶山,據說因有采珠官常住而得名——珠山。雖被冠之以“珠山”,卻并無富麗堂皇的珠光寶氣,反而見證了世間的幾多辛酸。
在乍暖還寒的北國四月,打牲烏拉總管便會分派官兵乘船進入松花江,全身赤裸的珠丁此時腰系長繩、手持木桿深潛入水底15米以下,將河蚌拾起放入所挎的魚皮兜中,然后搖振繩索,由人拽到船邊,反復二三次。岸邊微薄的火焰哪里能阻擋徹骨的冰冷,珠丁們哆哆嗦嗦地輪換烤火驅寒,苦樂悲歡乃至性命都寄托在這些河蚌之中。
正所謂“百難獲一稱奇珍”,東珠,這顆生于東北、舉世罕見的珍寶,從柳條邊內珠河里被采起,熠熠生輝閃耀綻放的背后,是數不清的珠丁血淚與堆積如山的蚌殼。更不用說紫禁城內外,圍繞這顆東珠,有多少明爭暗斗的權力傾軋,據說壓死大貪官和珅的最后一條罪狀便是私藏東珠。
人類那無休止的貪念,終于像一條猙獰狂舞的巨蛇,歇斯底里地吞噬了河蚌原本的生態(tài)系統(tǒng)。東珠璀璨的背后,是河蚌因帝王的賞玩而遭遇的滅頂之災,空留“珠山”之名,與松花江日夜相對……
今日的珠山,已是江畔處一座秀美的自然奇觀。穿過并不陡峭的小路,10多分鐘便可登臨珠山,飽覽松花江畔長天一色、煙波浩渺,殊不知竟一眼越百年。
戀戀不舍地下了珠山后,正好碰上了一對輪渡夫妻。帶上車,踏上輪渡,5分鐘我們就可直奔對岸,節(jié)省了上百里的行程。隆隆聲中,但見江水滔滔、濁浪滾滾,昔時采珠人的艱險可想而知。這讓我想起一句詩:遍身羅綺者,不是養(yǎng)蠶人!
那屋,那樹,那人
輪渡過了松花江后,按照行程先后走訪了四臺子等邊臺。地面上已幾不可辨,差不多和周圍的農田融為一體。令人欣慰的是,這些圍繞著邊臺蓬勃起來的眾多村屯,和四臺、五臺……九臺等名字一樣,不光完整地流傳下來,還成為柳條新邊留給今人最佳的文化坐標與情感地標。
在上河鎮(zhèn)四臺村,一處傳統(tǒng)滿族民居孤零零地佇立在那里,和左右現代化、滿漢融合的民居相比,它帶著歷史原汁原味的模樣,讓人忍不住走近。
主房右側為一處高高聳立、上小下大的圓形大煙囪,稱為“呼蘭”。原來,當年的滿族民居多以草苫頂,為防止煙囪里冒出的火星燃著草頂,所以特將煙囪獨立設置在距離山墻二三尺的地上。
據村民介紹,這座老房子已有百余年歷史。就在我們試圖詢問更多有關這座百年民居主人家的信息時,村民卻迷茫地搖了搖頭。
一路上見識了太多因年代久遠致使記憶深處的晦暗不明,這座遺失了主人的民居無疑最令人唏噓。青色磚墻,一塊一塊砌成了斑駁歷史里的層層疊疊。小小的瓦當透著樸拙的精美,陽光下的獸首等圖案今時今日仍是威風凜凜,和院落里無人照料的樹木一樣,兀自那么堅韌又脆弱地存在著。也許,不久后的某一天,這些用泥土燒成的青磚終將分解還原,撒落在田塍里的腳印上,撒落在我們這些人的心間和頭發(fā)里。
第二天,將要到達東遼河右岸二十家子滿族鎮(zhèn)時,朱巖眉飛色舞地介紹:“正是先有樹,后有二十家子,有了二十家子,才有公主嶺,這棵老榆樹可是見證了柳條邊的歷史變遷和小鎮(zhèn)的興衰!”
二十家子滿族鎮(zhèn)是柳條新邊上的邊臺之一,眼前這棵直徑近2米的古榆,冠如華蓋,枝繁葉茂,樹身覆蓋著人們祈福的紅布條,遠近村屯,拜謁的人流絡繹不絕。這棵古榆樹可以說是黑土地上的“活化石”,它目睹了一個村鎮(zhèn)的從無到有、柳條邊的興衰,甚至整個東北的風起云涌……歷史的每一道閃光都在它的樹皮上鐫刻下一處凸起,每一場黯然都遺存下皸裂,那是古榆樹對歲月的書寫。
守樹人于師傅鬢發(fā)斑白,自發(fā)當起了這棵東北神樹的“伙伴兒”。人多時,人們在神樹前觀瞻,和于師傅嘮嘮嗑,聽聽他娓娓道來的故事。那天的風很大,古榆樹的參天枝葉正好能環(huán)抱整個院落,抬頭就能看到它隨風婆娑的翩翩舞姿。
我禁不住好奇,古榆樹究竟有多古老?
有人說,它有300多年歷史;有人聽后則撇撇嘴,“不止,我看啊,它至少有千年”!
邊門如云
灼熱的晌午,在等待開啟布爾圖庫邊門的大門時,我的目光循著一位崩爆米花的老人有條不紊的雙手,看他變戲法似的用古老的方法崩出童年里噴噴香的爆米花。正溜號間,一聲吱呀的開門聲響起,研究館員雋成軍已打開了大門。隨即一步邁過現實的喧囂,一步便踏進了布爾圖庫邊門的歷史里。
布爾圖庫邊門位于四平市鐵東區(qū)山門鎮(zhèn),為清代柳條邊吉林邊墻第一座邊門,也是柳條邊新老邊墻21座邊門中唯一保存下來的古建筑。它始建于康熙九年(1670),當時僅有一座邊門的門樓、兵丁房和倉庫?!都滞ㄖ尽肪硎逶涊d:“布爾圖庫門,舊名布爾圖庫蘇巴爾漢,又名半拉山門。蘇巴爾漢,國語塔也,以門之東南塔山為名。乾隆年間奉部文裁蘇巴爾漢四字,唯稱布爾圖庫門?!?/p>
一墻之隔的街外,人聲鼎沸,溢滿人間煙火氣。一墻之內的邊門遺址,氣勢不減當年,卻沒了嚴苛,反倒包容著現代的一切。
布爾圖庫邊門現存有兵丁辦公用的堂屋、耳房、門樓等建筑。緊靠大街的青灰色瓦房中,堂屋用的木材還保持了當年的模樣。雋成軍介紹,屋頂和屋脊的內部結構,全是當年的原始式樣。眾人于是嘖嘖稱奇。我們細看,發(fā)現那是一種懸在空中的精巧手工,用三角形的木椽支撐著,室外是30多攝氏度的高溫,室內卻清涼無比,想必與這樣的高聳結構有關。
柳條邊的邊門在此刻終于有了實感。
頗為諷刺的是,當年進出邊門的各族居民,必須持有證明,從指定的關卡驗證進入,否則就以私入禁地論罪,關押在這處院落的耳房里。布爾圖庫邊門算是真正經歷了腳下的這方土地,如何從柳條邊時代的封鎖、封閉,到如今兼容并蓄、和諧發(fā)展……
如果說柳條邊是朵云,那么此時的我恰好抬頭,看到了云朵經過后的蔚藍天空。今時今日,柳條邊已邁入新的篇章?!凹诌厜Α焙退休d的那些悠遠歷史與來自民間、自然的文化魅力,將一如黑土地上迎風挺立的茂林野草,帶給我們長久的回味與感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