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風吹來
我不清楚它到底有多少名字,我也不知道它的所有名字是否都令人喜歡。我只記得它的根、莖、枝、葉,在陽光下,在雨雪中,自由生長。它無疑是喜歡向陽的,接納陽光較多的部分,明顯旺盛。它也是堅韌堅強的,在其他樹的擠壓下,看它難以挺直的身材,甚至彎曲的脖頸,你會深深感動。它開花的季節(jié),會激情澎湃,搖動一片片紅色的手掌,燃燒起青春的詩意。它紅色的花朵,于我是多么期待,多么親切,多么難忘。
我對它的認知,從陌生到熟悉,鍥入了最初的親情,承接了成長的思緒,直至占據(jù)某段時間心靈的重要位置。
“這是梅秀謝(檵木),這是揭雞窠(鐵芒萁),這是梅樅(冷杉)?!蓖馄胖钢矍暗母甙菽荆枚闭Z回應我的詢問。我知道問這問那影響她砍柴,但我對山上一切的好奇掩飾不了。不遠處,一叢每年春天都開花的矮樹,似乎向我流露鼓舞,外婆并沒說它叫什么。
那叢樹與外婆差不多高,長得一樣好看。身穿黑衣黑褲頭包黑帕的外婆,六十多歲的臉上總是笑瞇瞇的,說話像微風吹過樹梢般輕而溫柔??巢駮r,外婆只告訴我哪些樹好燒。不只是外婆,身邊的大人沒有一個叫我砍這種樹當柴燒。只會說侗話的外婆是我砍柴的第一個老師,怎么砍,怎樣用小樹樹枝做捆柴繩,柴擔怎么上肩,路上怎么換肩……我外出讀書、工作后,獨自居住的外婆總要在過年時喊我吃飯。不知什么時候起,她跟我交流可以用半侗半漢的語言了。外婆93歲去世,每每回憶起她半侗半漢的話,就讓我心生溫暖。那些話好入心、好慈祥呀。
說到那叢難以長高的樹,它漢語叫什么,我若問外婆,是得不到答案的,她不會漢話呀。我幼小的心里想知道,卻沒半點急迫。我對它的認識是在隨便、隨意、不憂不喜中加深的。它難以長高,成不了實用的大材,做不得棟梁,連做柴火也不好燒,實在普通。它在老家周邊幾處山間集中或分散生長,對小孩的誘惑極小,它漢語叫什么名字,我們小伙伴也沒特別關注。
看著身邊如我當年一般大的小孩,身背雙肩包,鉆入汽車,或搭上騎行電動車,又或走在上學路上,哪個不是父母、爺爺奶奶、外公外婆一人或幾人陪送?到校門口時,還來幾聲“拜拜”,真令人羨慕。學生們幸福嗎?看他們重重的書包,越長大越不茍言笑,我心里其實是復雜的。
我讀小學期間放學后經(jīng)常與同學一起砍柴,辛苦也快樂。一起去得最多、印象最深的是老英。他父親是生產(chǎn)隊隊長,會做農(nóng)活兒,也有些組織能力。我聽他喊“出工啰,做活兒去啰!”覺得他與其他大人喊出來的音,味道不一樣。后面我才知道,他們家族來自外鄉(xiāng),幾十年了,口音還沒有變過來。而老英母親是本地人,老英生下來就在這里,說話自然與我們口音一樣。牛崽一般不和我們同去,他個子長得高些,砍柴快,但他爬樹不如老英。他很調(diào)皮,在大同學面前,就像我們的保護者。在岑妹坡砍柴,他往往在高處,找的盡是一些硬柴大樹丫,把不好燒的留給我們。一次爭柴,他把老英推倒在地,我們不想與他一起玩了。大太陽的下午,我們口渴時不是找泉水喝,而是聽老英指點,吃茶泡茶瓣,還吃花。上面說到的那種樹上的花,就是甜甜的。一次我們正在幾叢樹尖挑那種花解渴,突然下雨,幾人中年齡大點做農(nóng)活兒多點的老英,對著一叢濃密的梅秀謝大聲喊:“快點,我們砍一個窠出來躲雨?!比齻€同學用柴刀鐮刀,一兩分鐘就砍好了,貓腰鉆進去,雨絲都淋不到。而牛崽,慌忙收拾砍下的半擔柴,落湯雞似的朝家飛奔。我們在樹窠里笑。老英提議學電影里聽不懂的話,把自己當成電影里的英雄或壞人,有的話不懂意思也容易學。重復幾次沒意思了,就學老人們講侗話,后面干脆自創(chuàng)。什么稀奇古怪的音節(jié)音高音調(diào),學人的學鳥的,學畜禽的,學風雨流水的,看誰講得多,講一句,自己翻譯是什么意思,笑成一坨。
沒過多久,老英沒上中學就回家天天聽他爹喊出工,跟著大人做農(nóng)活兒了。我們這些繼續(xù)讀書的,做農(nóng)活兒還是在農(nóng)忙假、暑假寒假。往后我外出讀書工作,回鄉(xiāng)見過他,不斷聽到一些好消息,他結婚啦,生小孩啦,建磚房啦。日子走得很快,快樂的話語似乎還沒有完全飄散,轉眼一切變得誰也預估不到了。某次回鄉(xiāng),問到老英,說他老婆跑了,醉醺醺的他愛說酒話了。一次在他家門口,聽他講,全寨子他已經(jīng)沒有對手了,做農(nóng)活兒不怕誰,打架也不怕誰?!斑M屋吃飯喝酒,我家還有臘肉?!彼铰嫩橎?,見我剛好路過,往他家門口拉,接著他在一段寬路上舞手劃腳表演武術,他十五六歲的兒子想拉走他竟拉不回去。往后再回去,別人告訴我,老英成了山里一堆黃土。據(jù)說牛崽在深圳落下了腳,很多年沒有見到,不知道過得好不。當年大家自創(chuàng)的土話,如今一句也不記得了,而那種花的甜味還潤濕著記憶。
一種花,因不同地域不同族群和不同方言,有不同的叫法很正常。很多時候,人們對同一種顏色、同一種姿態(tài),會有同樣天然的喜歡、理解或有比較接近的精神依托。其實也不僅僅是花,很多情境都有相通之處,而語言恰恰是那道連接的彩虹,也是那座溝通的橋梁。語言自身的美好和表達的善意,可以煥發(fā)出親情、鄉(xiāng)情和地域的魅力。
近年去過一次延邊,接待我們的是位朝鮮族中年女同志,中等身材,面容姣好,苗條清秀,說話的聲音特別好聽,一見面就有一種自然和親切的美好從她的身上彌漫開來。
“我先用本地話與大家打個招呼吧?!钡谝淮蔚竭@里,我很贊同她的提議。她先用漢語說:“您好,我姓樸,歡迎您到延邊來?!苯又匝舆叧r族的語言又說了一遍,給我的耳朵灌進了一陣新奇和愉悅,很好聽。臨別時我向她提問,年輕時看電影讀文學作品接觸到的一種花叫“金達萊”,我一直搞不明白,它到底是什么花。
“金達萊,是漢語中的什么花?”
“那是杜鵑花呀,也叫映山紅?!彼Φ幂p聲親切,進一步介紹了金達萊的生長、開花、寓意。
這叫杜鵑花或映山紅的花,在湘西有的地方叫山里紅。帶著好奇,我前后問過幾個家鄉(xiāng)人,明白了這種花在我們新晃扶羅周邊侗語叫花溜或花希溜。過后我去同是侗族地區(qū)的通道、黎平,朋友告訴我,他們叫“花陽開”,他們叫“花柳”。這種花太普通了,普通得如當年在鄉(xiāng)間見到的父老鄉(xiāng)親,更像我那長壽親切平凡的外婆。我外婆姓姚,按姚家輩分高我三輩。她最初不會一句漢話,一字不識,漢文名字有個“梅”字,據(jù)我觀察,幾乎沒人用這個字叫她,這個字我還是在她的墓碑上看到的。我母親也沒讀過書,跟外公姓楊,自己名字也不認得,但這并不影響她成為農(nóng)活兒能手。媽媽名字里有個“蘭”字,我一直對“蘭”和“梅”有親近感,但蘭花梅花山間少見印象不深,而花溜卻無處不在。就像去世多年的外婆和母親,在腦海里不時浮現(xiàn)。她們就是家鄉(xiāng)的杜鵑花,低調(diào)、樸實、勤勞,足跡到達所有有著泥土的地方。即使在巖壁上,有那么幾條泥縫幾片泥巴,它們也毫不猶豫,默默開出花來。如一位位山間漫長生活塑造的賢惠長輩,映山紅從不主動地得意地進入豪宅大院,改變大山的隨性,只有如今被改良變種的一些,才盡量嫵媚地進入某些廳堂,或嬌嫩地占據(jù)點染生活的高處。
……
姚茂椿,侗族,湖南新晃人。作品散見于《民族文學》《文藝報》《詩刊》《詩選刊》等。出版散文集《蒼山血脈》、詩集《放飛》。有作品入選《新時期中國少數(shù)民族文學作品選集:侗族卷》。
(閱讀全文,請見《民族文學》漢文版2025年第12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