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我的祖父丁牖民先生
我從未見過祖父,在時空的坐標上我們相距五年,但幼年時在我的心里與祖父始終有著一種想象中的親近。從長輩的言談中我感到祖父不是一個簡單的人,有很多地方是我所敬佩的。我常常會在心里想象用祖父的眼光審視自己的行為,這件事我做得夠好嗎?祖父看見了會夸獎我嗎?行為雖然幼稚,但好在多少有些激勵的作用。
近些年隨著父親與姑母們相繼進入耄耋、鮐背之年,每次相聚他們談起祖父祖母的故事總是令小輩們興致盎然,聽了每每意猶未盡,我覺得有必要做些記錄,是屬于家族的故事,也是一個時代的記憶。
大約是十一二歲時我才見到祖父的照片,那中正莊嚴的氣質(zhì)一眼就讓人沉靜下來。細細端詳,只見他眉目疏朗,眼光寧靜,鼻正,厚薄均勻的嘴唇特別平直,看不出一絲情緒的蹤跡。即使是坐在辦公桌前穿著西裝馬夾處理公務,也顯得沉穩(wěn)安詳。
從八九歲時直到中年的照片里,都能看到父親的唇部有些微微撅起,眉峰微蹙,似乎有點不高興,然而到了老年,他常嘴角掛著笑意。也許是經(jīng)歷了艱難的圍困,在生活中覓得了罅隙得以自洽的欣慰。當年因為祖父的原因,父親從復興中學畢業(yè)后不準上大學,從大上海輾轉(zhuǎn)至小縣城,干了14年建筑工人后才恢復干部崗位。據(jù)老鄰居們說,父親當年在冰天雪地的公用水管邊敲冰洗澡時卻是笑著的,那樣的冬天有十多個。
我家本姓丁,祖籍在江蘇漣水縣,世居于縣前街。漣水縣建制于西漢武帝元狩六年,現(xiàn)隸屬淮安市,因為瀕海的地理優(yōu)勢,歷史上的鹽業(yè)十分興盛。唐代鼎盛時期漣水鹽場是中國最大的鹽場。丁氏在漣水算是大族,據(jù)老族譜所記,大約在650年前,丁氏世德堂的第一代先祖從蘇州閶門遷到漣水縣唐集鎮(zhèn)丁梁村,第八世祖又遷到漣水縣城。其后家境日趨富有,但人丁并不興旺,大多是單傳。我只在幼時回過漣水,只知我們這一房屬于八世祖一支下的第三子。十七世祖丁良珍,有過六品官銜。高祖父是清朝的貢生,后來自己讀書沒再求取功名,終老田園。曾祖父生于19世紀的80年代末,可能是高祖的安排,他沒有參加科舉考試,而是接受了新式教育,先后畢業(yè)于江蘇省立農(nóng)業(yè)??茖W校和兩江法政學堂。兩江法政學堂由兩江總督端方主導創(chuàng)辦,受到張謇的贊譽和協(xié)助。正是被經(jīng)濟、科技興國思想影響,曾祖后來利用專業(yè)所長,在本邑做過農(nóng)商會長和鹽場知事(相當于縣知事)等職。曾祖還將家中藏書辟為私立圖書館,設立了啟民書局,開浚民智,裨益鄉(xiāng)里。聽姑母們說,受他獎助的寒門子弟求學立業(yè)而有成者,不勝枚舉,那個書樓存在了很長時間,當?shù)厝朔Q之為“丁家書樓”。
祖父出生于1907年,是曾祖父的長子。祖父的名字牖民,是曾祖父所取,本于《詩經(jīng)·大雅·板》:“天之牖民,如塤如箎,如圭如璋?!弊植畨_,也本于《小雅·何人斯》:“伯氏吹塤,仲氏吹箎?!睆闹锌梢娫娓赶M麅鹤幽荛_啟百姓的心智,助力國家興盛。祖父兄弟姊妹六人,兩弟三妹都接受了中等以上的教育。
祖父五歲半入學讀書,在漣水縣立第一初等小學讀了四年,9歲升入漣水縣立第一高等小學再讀三年,1919年五四運動爆發(fā)不久的7月,祖父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yè),考入常州的江蘇省立第五中學。那年祖父12歲。那應該是他第一次離開家鄉(xiāng),而且是獨自出行。
江蘇省立第五中學就是現(xiàn)在的江蘇省常州高級中學。學校創(chuàng)辦于光緒三十三年(1907),最初是政府創(chuàng)辦的學校,名為常州府中學堂。“繼前媺而拓來茲,舍吾之菁菁學子而誰屬也”,時任江蘇巡撫也是晚清有名詩人的陳夔龍在建校時寫的《常州府中學堂記》的碑石,如今仍立在學校大門南側(cè)。1929年9月,學校改名“江蘇省立常州中學”。革命家瞿秋白、張?zhí)?,史學家錢穆,文學家劉半農(nóng),語言學家呂叔湘、周有光,音樂家劉天華等,都曾在這所學校學習或教書。
用現(xiàn)在的標準來看,祖父沒到入學標準年齡就上學了,小學初中讀了7個年級,同時祖父還在家上小課。小課還是一對一的,老師是淮陰王營鎮(zhèn)的秦選之,人稱秦大先生。
秦大先生是民國時有成就的學者,他生于1885年,是南社最早的成員之一,與柳亞子交好。祖父讀小學時,秦選之年近三十,曾祖父禮聘他為西席,想必是了解其學識的。后來正如我的猜測,在淮陰地方史料中,我得知秦選之曾就讀兩江師范學堂,當時學堂的歷史老師有柳詒徵、劉師培。秦選之的文字學著作《匡謬正俗校注》,1936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后收入“國學小叢書”。他的另外兩種著作《花間集說解》《秦婦吟箋證》也由商務印書館刊行。
祖父跟隨秦大先生主要習學國學,同時練習書法。他學習了大小篆、鐘鼎、石鼓文,對于漢魏、晉唐名家都有所用力,尤其擅長小篆。祖母說早年常有人向祖父求字或請為店鋪題寫匾牌。父親幼年見過他鋪排好幾張桌子書寫大字。近幾年我們還在網(wǎng)上看到北京的拍賣行拍祖父當年寫的一通四條屏的小篆《西銘》。父親說當年家里的堂屋常放有一個龍噴水的硯臺,有個仆從趙大專門收著祖父印章,有滿滿一箱,可惜我后來僅見到遺存下來的三枚,一枚上有字:“牖民先生正屬,陶壽伯制辛卯九月”。陶壽伯名知奮,號萬石,1902年生,師承唐伯謙、趙叔孺、張大千,書法、繪畫、篆刻并稱三絕。于右任評其“刻印推海內(nèi)巨手,畫梅亦為第一”。那個龍噴水的硯臺雖然還在,但上面的龍頭卻被父親掰掉了,說怕被算成“四舊”破了??吹匠幣_時,我不禁用手掂量了一下,比我的巴掌還大,還是有些重量的,難為父親輾轉(zhuǎn)大半生一直帶在身邊。
1923年,祖父16歲從江蘇省立五中畢業(yè),成績名列第三名。當時中國實行大學自主招生制度,由各校自行命題,組織考試并確定錄取。祖父同時報考了五所學校,不想竟都被錄取了,包括國立北京大學、國立政治大學、國立東南大學和復旦大學。但由于國內(nèi)軍閥混戰(zhàn),時局動蕩,家人不建議去北方,祖父慕名校長張君勱,便選擇了國立政治大學。國立政治大學當時在上海的吳淞口附近,祖父就讀的專業(yè)是政治經(jīng)濟。
從祖父的學業(yè)經(jīng)歷,可知曾祖對他的教育是非常用心并且也是相當開通的。既注重國學也著力新的經(jīng)濟思想的學習,并不固化僵硬。按照事先設定的發(fā)展軌跡,祖父大學畢業(yè)后是要去留洋繼續(xù)深造的。只是不幸,他大學畢業(yè)那年,曾祖父英年早逝。顧及家中弟妹的生活和學習,祖父開始成家立業(yè)。
1927年春祖父與祖母莊慧君結(jié)婚。也就在這年夏,祖父投身國民革命軍北路軍,在總指揮部為少校,擔任文書和宣傳事務。同年12月,應時為江蘇省政府主席鈕永建之召,祖父進入民政廳。鈕在任時的省政府在治安維持、財政整理、教育振興等方面均有成績。祖父長期在江蘇省民政廳任職,歷任科長、秘書、主任秘書等,恪守其職,管理過財政、糧政、法政,對于江蘇省公職人員進行過資格審定,擔任過江蘇省縣長考試講習事務所所長等職。
抗戰(zhàn)期間,祖父任行政院直轄江蘇省特別行政區(qū)公署政務處簡派處長,并在長江下游挺進軍總司令部李明揚將軍部下任少將參議,贊襄擘畫。李明揚是中國近代史上重要的民主人士,不僅參加過辛亥革命,抗戰(zhàn)期間,還率部參加臺兒莊戰(zhàn)役。陳毅曾三次與他談判,他秉持“抗日我干,打內(nèi)戰(zhàn)我不干”的態(tài)度與新四軍建立統(tǒng)一戰(zhàn)線。1949年李明揚率部起義,毛澤東稱贊他是“大事明白,小事糊涂的人”。抗戰(zhàn)勝利后,祖父仍回到江蘇省民政廳。1948年秋,調(diào)任松江縣縣長。
松江解放后,祖父回到上海家中,開始平淡生活。他想自己不過是文職人員,何況平素待人治事勤謹,持躬清正,并沒有什么人命血債,家中妻子親眷甚多,恐怕輾轉(zhuǎn)離亂中失散。然而后來不斷有朋友提醒他避風頭,否則有性命之憂。1951年的某個黃昏,祖父匆匆離別家人,獨身去香港,從香港再轉(zhuǎn)至臺灣。父親說,祖父臨行之際,只對他說了一句“好好念書,聽媽媽的話”。從此就再也沒有回來。
到臺灣后,祖父先在臺北環(huán)球印刷公司任副總經(jīng)理兼印刷廠廠長,后經(jīng)臺灣地區(qū)行政機構(gòu)秘書長陳慶瑜向省長嚴家淦推薦,自1955年起到煙酒公賣局的基隆、宜蘭、彰化等地任秘書,直至1971年。這年12月26日他心臟病突發(fā),病故時正在彰化的任上。
20世紀50年代臺灣的煙酒公賣局隸屬于臺灣省的財政廳,是省屬三級機構(gòu),在臺灣的經(jīng)濟與社會生活中扮演著重要角色,經(jīng)營收入是當時臺灣地區(qū)財政收入的重要來源之一。在祖父晚年自己填寫的一份履歷表“特長”欄中,他這樣寫道,“對省縣地方行政深具經(jīng)驗,而于理財亦有心得”,他始終是一個注重實干的新經(jīng)濟思想的踐行者。
直至1987年的年底,中斷了38年的兩岸人民往來得以恢復。1989年表叔王振華回來,祖母、姑母和父親他們才知道祖父去臺灣后的一些情況。這位表叔的母親是祖母的姊妹,當年他在國民黨部隊服役,因此隨部隊先去了臺灣。我記得1989年夏父親要從安徽趕往上海,臨行前頗為激動,作為小孩我也知道有一個叫王振華的人要從臺灣回來,據(jù)說成都、自貢、西安等地的姑母家也都有人到上海,還有漣水老家的親戚。當時祖母在上海的大姑母家中。后來回想到此事,我不禁腦補了大家圍坐在表叔周圍的場景,但是我只能想象場景的畫面,祖母、姑母和父親當時的心情卻是無法用語言所能描述的。
當時父親從上?;丶?,帶回來的物件中最多的是照片,而所有照片拍的幾乎都是靈堂,大約有三四十張,雖然是彩色的,但色調(diào)都是黑白色,有些帶著很重的黃色。照片插在兩個單獨的小照片夾中,那種照片夾是我所沒有見過的,與當時通行的大開本的彩色照片夾非常不同。我當時瞥見這些照片但并沒有仔細去看,覺得都是悲傷的畫面。只是常常看到父親坐在桌前一張一張仔細地看,有時還會用放大鏡仔細辨認。后來我才知道,這些照片是從各個不同角度拍攝的祖父的靈堂和出殯場景。祖父去世后,靈堂分設在臺北善導寺和彰化叢林寺,有千余人來上香祭奠。據(jù)說其中不少人只是因為日常與祖父有過些許接觸,心懷感念而趕來。照片上無數(shù)的挽聯(lián)、挽幛,其中有曾任蔣經(jīng)國時國民黨中央秘書長的馬樹禮的長聯(lián):“窗硯仰才華,書法臨池余絕藝;鄉(xiāng)邦敦契誼,天涯瘞旅郁沉哀。”馬樹禮是祖父的好友,也是漣水同鄉(xiāng),他后來為祖父的傳狀寫了題名,兩岸相通后還給祖母和父親寄來賀卡問候,那時候他已是八十多歲了。從馬樹禮的挽聯(lián)中可見他與祖父相交深厚,他更理解祖父獨居島上心情的沉郁。我曾經(jīng)試著從余光中與羅大佑的詩與歌詞中去體味,但能表達出來的終究還是膚淺的。
帶回來的遺物中有祖父最后日子里隨手寫的兩三幅字,有一幅篆書,寫的是:“學然后知不足,教然后知不周。”另一幅是行書,抄的是“傅青主家書”:“貧不足羞,可羞是貧而無志;賤不足惡,可惡是賤而無能;老不足嘆,可嘆是老而虛生;死不足悲,可悲是死而無補。”也許祖父當時是在想著如果回家了,他要怎樣教育子女,以前沒有說的,以后都要補上。聽姑母和父親說,祖父在家中時,總是很忙,和孩子們在一起的時間很少。他對孩子的學業(yè)從不提什么要求,只是好像心里很有數(shù)。當時父親和三姑母一起在虹口三中心小學讀書,姑母得的名次常常比父親高,有一次祖父看了父親的成績單,淡淡地說了一句“老師偏心”。父親說他聽了很驚訝,因為從實力上自己確比三姐好,但分數(shù)卻是自己的低。祖父離家去臺灣時,父親11歲,如今年逾八旬,所記得的祖父的事很少。他常說起的是:“我聽爸爸說每天必須一次大便,最好,我七十年來都遵守著?!彼z憾自己沒得到祖父指點書法,雖然偶爾喜歡寫寫,到底沒什么功底。父親還提起,祖父一次見他的作業(yè)本上寫著“平時測驗”四個大字,問:“老師寫的?”父親說是自己寫的。那時父親小學三年級,他揣度,祖父一定認為是寫得不錯的,否則不是那么問,心里頗為之得意。
我記得家里的第一盒磁帶《黃河之戀》,我最喜歡聽里面的歌曲《春天里》,曲調(diào)明快,歌詞有著輕松的自嘲,“和暖的太陽在天空照,照到了我的破衣裳”。緊挨著這首的是電影《夜半歌聲》的插曲,每每一放到那里,父親便大聲跟唱:“追兵來了,可奈何,娘啊,我像小鳥兒回不了窩!”當時我覺得很帶勁,后來想想似乎另是一種滋味。
自從見過王表叔,父親便喜歡對別人提起祖父,他始終保有著一種孩童夸耀式的對于祖父的感情。姑母們在一起也常常談起,九十多歲的姑母提起祖父,也總是用“爸爸”的稱呼,而不是稱“父親”。二姑母說“媽媽與爸爸關(guān)系很好”,不像那個時代的其他夫妻之間那么嚴肅,那么正兒八經(jīng),她見過祖父、祖母一起,一個用筷子敲碟子,一個跟著節(jié)奏哼唱歌曲。祖父偶爾公務在外面應酬,回來也會和祖母聊起見到些什么人,什么模樣兒與情景,有時祖母還要開幾句玩笑打趣祖父。小姑母還說她聽鄰居說,年輕時祖父會給祖母梳頭發(fā),做成各種發(fā)髻樣式,是旁人艷羨的濃情蜜意的趣事。
這些事在后來已八十多歲的祖母和我待在一起的時日,從沒有提起過。祖母教過我唱“小燕子穿花衣”,我聽見過她嘆息“你爺爺要是在臺灣再成個家就好了……”,年幼的我那時是不能理解的,文學作品里的忠貞不貳,天長地久才是最好的呀,祖母怎么說這種話呢。祖母家也在漣水,祖母的父親莊秀伯是當?shù)剌^大的富戶。光緒二十五年(1899),有名的松壽堂藥號大老板派五子吳始祺到漣水縣漣城老街開設藥房,租借的門面房,就是祖母家的。祖母和她的妹妹即我的姨奶都是在新式學堂接受教育的,我小時見過這位姨奶,那時她七十多歲,有鄰居拿著藥瓶上的英文說明書來問她,她能邊指邊念。祖母與祖父是自小訂的娃娃親,據(jù)說是兩家長輩在吃早茶的時候訂下的。祖母比祖父小兩歲,小學與祖父讀的是一個學校,只是低年級。祖母不僅知書識禮,還有堅強的韌性。祖父去臺灣時,她42歲,帶6個孩子,最小的只有5歲。她拋頭露面在上海街道辦事處參加縫紉學習班,做了一期學員就當教員,便有了收入,維持日常生活。同時她典當首飾、物品送6個孩子讀書。她對教書的先生非常敬重,多次對我提起當年幫父親爭取減免學費的小學老師丁先生,丁先生說的什么話,怎樣帶父親去校方爭取,她感念弘多。我的愛人也記得,他到上海讀研究生,去小姑母家看望祖母,那一天八十多歲的祖母就拄著拄杖站在門外老遠迎接他,他說那是民國時的老輩才有的遺風余韻。
當年面對有些人對祖父的誤解,為她提供“特殊”的待遇,她坦然受之。她為丈夫戴了十多年“高帽”,發(fā)回原籍漣水。不過好在很多家里以前接濟過的人悄悄給予她幫助。游街前有人會告訴她先把鞋綁好;她被關(guān)了,也會有人送門板給她當睡床,打水給她洗臉,看著她把送來的飯統(tǒng)統(tǒng)吃完,還會疑惑“大姑怎么吃得下去像個沒事人呢”。
二姑母、小姑母回憶說,祖父離家后,祖母常在家念叨,祖父不愛吃蔬菜,不愛走路,總是以車代步,在家時會提醒他,可是一個人在外怕就沒人告訴了。在王表叔帶回的遺物中有一本祖父的記賬簿,他每天的花費幾乎差不多,但其中果然天天都有車費,午餐晚餐基本都在外吃。偶爾會吃面包蛋糕,還買可口可樂。晚上會去看一場電影,后來的日子幾乎每晚必看,并不能看出他喜歡什么類型的電影,只是每天看一場。父親說,那當是他晚上的時光難捱,看電影是為排遣和忘憂。小姑母說祖母最懊悔的一件事,是在祖父離家前的兩天,因為局勢緊張,祖父心情不好老喝酒,祖母責他不該借酒澆愁。那時候祖父喝酒的下酒菜是小賣部的花生米,他便找借口5歲的小姑母想吃花生米,但還是被祖母“戳穿”了。沒想到,后來這澆愁的酒還是要獨自慢慢地吞咽。當時去臺灣的人,大多都重新娶了妻生了子,另成立了家,特殊環(huán)境里的人要生活,那也是可以理解的,祖父則是始終固執(zhí)的一位。
1975年祖母的“帽子”摘了,小姑母也被安排進上海無線電廠,不久父親回到干部崗位,冬去春來,萬物復蘇。提起當年,祖母說遭遇不公時可以看看更不幸的人,挺過來了就發(fā)現(xiàn)當年那些欺負你的人,沒幾個還在啦。不過,祖母終究身邊有兒女相伴,加上大姑母、二姑母年長懂事,能替母親分憂?!胺榛疬B三月,家書抵萬金”,我試想當年祖父那里如能自天而降一封“家書”,或許故事的結(jié)局,就有新的改變。
祖父的骨灰在一九七二年一月十七日安葬在山明水秀的陽明山,小姑母和父親先后去祭掃過。墓木已拱,好在一直有不知名姓的人照看著。如今祖母也已故去多年,她的照片被安放在祖父的墓碑邊,在上海祖母的墓旁,也安放了祖父的照片,雖然七十年的生離死別,碧海紅桑,相信九原之下,兩位老人終是可以相視相守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