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鴻:讓孩子的世界里有“光”
梁鴻的新作《要有光》有個感性色彩強烈、頗具文學性的開頭,“我不知道我的痛苦如此之深”——這或許可以概括許多為人父母者在親子關(guān)系中的處境。他們感知到痛苦,但缺乏足夠的自省意識,付出時間、金錢和努力,卻未曾理性反思與孩子相處的方式。是否尊重孩子作為獨立個體的存在?有沒有換位思考孩子的情感取向和精神需求?現(xiàn)實是,越來越多身在青春期的少年因為種種情緒問題離開課堂,深陷失學、抑郁境地,這已成為帶有某種普遍性的社會問題。
作為曾寫出《中國在梁莊》系列非虛構(gòu)佳作的作家,同時也是一位母親,梁鴻在這部新作中將關(guān)注的視角投向那些被心理問題困住的少年。她在三年時間里走進超大城市、中等城市、縣城鄉(xiāng)村的學校、醫(yī)院、教育培訓和心理咨詢機構(gòu),與眾多孩子、家長、教師、精神科醫(yī)生、心理咨詢師深入交流,傾聽他們的故事,探尋他們的內(nèi)心世界,感受他們的迷茫、焦慮與痛苦,思考青少年心理問題背后來自家庭、父母乃至社會層面的諸多原因。作者在該書后記中說,“寫這本書的目的不是控訴——原生家庭、教育體系、社會系統(tǒng)等等,而是想找到那樣一個節(jié)點,或者多個節(jié)點,它或者它們是事情發(fā)生質(zhì)變的重要時刻”,這樣的節(jié)點,這樣的時刻,在我們尚未察覺的日常言行中改變、傷害著家庭氛圍、親子關(guān)系、愛與信任。
這部新作出版后的一兩個月,梁鴻頻繁出現(xiàn)在北京、上海、杭州等地的新書發(fā)布會、文化沙龍、網(wǎng)絡直播和播客節(jié)目中,這是這些年她的新書宣傳力度最大的一次。在北京接受《中華讀書報》采訪時,面色疲憊但熱情滿滿的梁鴻說,這么做當然不只是為了賣書,“只為了銷量也不用花這么大力氣。我希望青少年心理問題能被更多人關(guān)注,引起更廣泛的討論,討論能令人們有所觸動。你說一本書能改變什么?能改變一個人的行為嗎?或許有一點點吧,改變一些家庭內(nèi)部的交流,拓展一些思想空間”。她認為這本書是寫給家長的,也是寫給孩子的,“寫給生活在這片大地上的每一個人”。

《要有光》,梁鴻著,中信出版集團2025年9月第一版
中華讀書報:“我無法回應和碰觸我孩子的痛苦,不是因為我不了解他,而是因為,我自己可能就是他痛苦的來源之一”,《要有光》前言中你表達的這些感觸是寫這本書的緣起嗎?
梁鴻:寫《要有光》首先源于巨大的沖動,這個沖動帶來的寫作無意間和青少年心理問題這個社會熱點暗合。我自己也是母親,我的孩子也在慢慢長大,我們同樣有很多痛苦和迷茫。不管是我還是我身邊的其他家長,都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學業(yè)順利,能成才。自己的時間、金錢、家庭的關(guān)注點都放在孩子身上,但孩子反而身體和心理出了問題,進而休學,這是非常大的反差。我們怎么去面對這種痛苦?怎么盡可能避免這種痛苦?作為作家,我有自己的敏感度,會覺得這不只是孩子進入青春期所要面臨的迷茫那么簡單,有些孩子心理出問題了,有些孩子突然休學了,這是值得關(guān)注的社會問題。這讓我產(chǎn)生一種沖動,想通過采訪和寫作去探究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也許因為我在寫這本書,會對這些更關(guān)注,總是聽說誰誰家的孩子不上學了,誰誰家的孩子在服藥。原來覺得這一切離我很遙遠,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問題就發(fā)生在我身邊。以前,我們聽說某個孩子心里不舒服,會覺得過一會兒就好了,過一段時間就好了。但現(xiàn)實中,很多孩子已經(jīng)休學超過一年。我身邊這種例子很多,有很多家長和孩子是不愿意說的。我寫這本書,就是想要在世界還沒變得更糟糕的時候,用自己的力量去做一些事情。最初的寫作雖然源于沖動,寫著寫著,也就有了責任感,好像看到了事情的本質(zhì),看到孩子的表象、內(nèi)里,就去探討家長該怎么愛孩子、愛社會、愛自己。這是特別重要的話題,值得書寫和討論。
中華讀書報:從產(chǎn)生寫作這本書的想法到最終完成想必是個漫長的過程?
梁鴻:這本書背后不止是寫作的過程,還包括漫長的生活積累過程。我自己是孩子的媽媽,認識很多家長,也會讀一些育兒、心理學方面的書籍。我跟幾個媽媽有交往,之前可能沒想到寫作,但是會了解一些她們孩子的情況。這些日常和閱讀的過程實際上已經(jīng)是在為這本書的寫作慢慢積累,也可以說動筆之前的準備時間很漫長。當提起筆來,就會知道,這些積累非常重要。
中華讀書報:寫作《中國在梁莊》系列,你更多是與故鄉(xiāng)的親友、鄉(xiāng)親打交道,溝通起來要容易些,而《要有光》中涉及到的家長、孩子都是深陷某種困境,是某些問題的“受害者”,在交流過程中,您如何讓他們打開心扉、樂意講述?
梁鴻:在和那些孩子、家長的溝通中我沒怎么遇到完全不愿意接受采訪的,當然被拒絕也很正常。最初我在網(wǎng)上發(fā)布了信息,問哪個孩子愿意就這個話題聊一聊他們的經(jīng)歷,然后書中那位“雅雅”就跟我聯(lián)系了,她愿意講述自己的故事,于是我就趕過去,去了濱海市,在那里陸續(xù)遇到了阿叔、敏敏。真正的采訪調(diào)研,從濱海開始。我是作家,不是純粹的社會學者,沒有專門去規(guī)劃、采樣,那不是屬于我的工作方法,我的采訪也不一定要達到專業(yè)范疇的樣本數(shù)量。其實,就是一些孩子和家長的生活來到我面前,那我就跟著這樣的生活走吧,這是生活原本的形態(tài)。文學本來就是要記錄、書寫這些,我盡可能地把接觸到的個案寫好,它們能夠在某種意義上反映一些普遍性。
中華讀書報:您是怎么確定基于濱海(普通城市)、京城(大都市)、丹縣(縣城)這三個規(guī)模不同但頗有代表性的地點展開采訪和敘述的?
梁鴻:這三個地方的選擇很偶然,是在采訪調(diào)查過程中慢慢琢磨出來的。寫《中國在梁莊》系列的時候,就是一次次回老家,和這個聊聊天,和那個聊聊天。寫《要有光》也一樣,先是去濱海,后來又去丹縣。偶然認識了一位精神科醫(yī)生,他在丹縣鄉(xiāng)下的衛(wèi)生院工作,那邊有個精神科,里邊也有未成年人,我就過去了,之后就遇到了書中寫到的娟娟和花臂少年,一聊,覺得還可以。當然我也去了其他地方,只是書中沒寫那么多。
在前往各地采訪的過程中,我腦中慢慢形成了這本書的大致概念。要寫什么,要怎么寫,結(jié)構(gòu)是怎樣的?之前一點預設都沒有。對我來說這是全新的寫作,要擺脫原有的思路,要以嶄新的狀態(tài)進入。在濱海,采訪是沉浸式的,是生活化的交流,幾乎是和采訪對象一起生活。我那時每天和學生、家長聊天,人來人往,誰來就和誰聊,我一直就在那兒等著。我把《中國在梁莊》那幾本書放在桌上給他們看,告訴他們我接下來想寫什么。他們說,呦你是個作家啊,就坐下來聊。我說我將來把你的故事寫出來會隱去你的名字,不會暴露你們的身份,這樣對方的心理壓力會小一些,交流起來就更放得開。他們覺得我是個真誠的人,就會比較信任我。
中華讀書報:書中第一部分《濱海市》中阿叔這個人物是很特別的存在,他是一家補習班負責人,也是心理咨詢師,他有自己的方式來解決一些孩子的問題,同時他的情緒管理包括解決方式并不都能讓人信服,他甚至不乏情緒化、非理性的表現(xiàn),您具體說說這個人物吧?
梁鴻:這本書的第一章,讀者讀起來可能有點費勁,讀幾頁就要折回去看看敘述者是誰,而這是我想要的效果。之所以這樣寫,是因為書中呈現(xiàn)的是連續(xù)的生活場景,大家都在一個空間,學生可以學習、可以咨詢,也可以和父母聊天。這樣的空間對那些出了問題的孩子和家長來說非常重要,很多家庭是沒有這樣的空間的,氣氛冰冷而窒息。孩子們在阿叔這樣的地方能夠敞開心扉,家長能夠和孩子對話。
阿叔作為從事青少年心理咨詢的典型人物并不完美,在采訪中我跟他吵過好幾次架,他的很多想法我也不認可。書中我沒有把他寫成偉光正的人物,而是以相對客觀、豐富的方式呈現(xiàn)出來。在我心中,他是很正向的人物,他身上有一種赤誠,對孩子真心地關(guān)懷,不想放棄任何一個孩子,這是很多家長都沒有的耐心。家長把孩子送到他那兒,作為咨詢師,他也需要收費,但阿叔付出的心血不是那些咨詢費能夠衡量的。以專業(yè)的心理咨詢師而論,他的有些職業(yè)行為可能有問題,比如,心理咨詢師要避免和咨詢者建立更密切的聯(lián)系,而阿叔和他的學生有非常緊密的關(guān)系。我每次去采訪,會請孩子們吃飯,也有阿叔參與。孩子們對他非常信任,愿意聽他的話,一些觀念就會改變,隔閡就會逐漸消解,解決問題的出口就慢慢有了。他對孩子的耐心和理解值得很多家長學習,盡管他的方法不適合每個孩子每個家長。
對人性、生活復雜之處的觀察和書寫是我的首要任務。我并不只是把真實的人物和事件記錄下來給大家看,我希望我的寫作能觸及真實背后更深遠的東西,試圖分析,把復雜的路徑和場域、相互交織的觀點呈現(xiàn)出來,有內(nèi)在觀念的思辨。
中華讀書報:在現(xiàn)實中,我們或許覺得一些家長做得不夠好,但到底怎么不好,家長的表現(xiàn)有多少種樣態(tài),通過這本書就能了解。
梁鴻:孩子的內(nèi)心是最敏感的,他完全知道家長的表現(xiàn)是真誠的還是裝出來的。中國的很多家長特別容易輕視孩子,而孩子能夠感受到這樣的輕視。這可能是我們文化結(jié)構(gòu)中的一點,小孩是無知的,他不是獨立的生命。我們要控制他,以我們的方式塑造他。但是現(xiàn)在的孩子自我意識非常高,他不像以前的孩子什么都不知道,給他吃飽穿暖就滿足了?,F(xiàn)在的孩子看到的信息、理解的世界,遠遠超過我們。所以你那樣應付他、輕視他,會產(chǎn)生巨大的問題。很多孩子根本不跟父母說話,我采訪時遇到過,他知道你從心里看不起他,所以拒絕跟你交流,除非你真的換一種態(tài)度。每個有問題的孩子背后都有一個有問題的父親或者母親。
中華讀書報:這本書帶給讀者啟發(fā)和觸動,在采訪、寫作的過程中,您自己受到怎樣的影響?
梁鴻:寫作這本書對我來說也是個成長過程。接觸到那么多案例,采訪了那么多孩子、家長和心理咨詢師,讀了那么多心理學的相關(guān)資料……這些讓我的內(nèi)心變得疏朗了,作為家長,我也在變得更健康。我會反觀自己的過去,會重新審視我跟孩子的關(guān)系,反思該怎么做家長才能做得更好。
中華讀書報:我知道您和書中那些人物一直有聯(lián)系,也會關(guān)注他們后來的情況。這本書的第四部分叫《時間……》,他們的故事其實沒有結(jié)局,是開放式的,很多問題也不可能都得到解決。你說寫作的時候沒有具體的計劃,但內(nèi)心隱隱還是有些期許吧,從書出版到現(xiàn)在,曾經(jīng)的期許實現(xiàn)了嗎?
梁鴻:這次寫作對我鼓勵特別大,書出版后的反響超出我的預想。媒體報道的很多內(nèi)容是我自己說的話,我反而很少看,我更想看讀者的評論留言。有很多家長看了這本書之后開始認真思考自己和孩子的關(guān)系,這讓我很受觸動;也有很多年輕人留言回顧自己的少年時代,也會說說現(xiàn)在的生活狀態(tài),他們真的通過閱讀這本書開始梳理自己的經(jīng)歷和情感;有的讀者留言說讀完書哭了好久,我覺得哭是一種抒發(fā),哭完了反思一下自己也很好啊。哪怕這本書不能改變什么,但他們讀了之后開始正視自己,并且愿意把這些寫到留言中,這已經(jīng)是一種療愈行動。
中華讀書報:你在《要有光》后記中寫到,這本書的故事是真實的,出于某種考慮,被采訪者的名字、所在城市、學校、醫(yī)院都進行了匿名處理,作為寫作者和采訪者,你是相對理性、嚴謹?shù)?,而作為一位母親,和那些孩子、家長的交流又很難不讓你情感波動,寫作時這種理性與感性的分寸把握不容易吧?
梁鴻:是的,這方面處理起來很艱難。采訪時我在場,寫的時候又不想讓“我”出現(xiàn)。一開始我還是按照《中國在梁莊》的敘述方式那樣寫,寫了兩三萬字之后,覺得這種寫法不適合這個題材。本來某個孩子、家長的講述是直接面對讀者,結(jié)果“我”出現(xiàn)了,顯得礙事。所以我決定放棄這種寫法,雖然在寫法上轉(zhuǎn)換人稱、重新設置采訪對象和讀者之間的關(guān)系等很艱難,但調(diào)整之后感覺文本的流暢程度和閱讀感覺一下子好了很多。讀者可以直接面對敏敏、雅雅這些人物,會更有共鳴,有設身處地的感覺。
中華讀書報:接下來,你會繼續(xù)寫與《要有光》相關(guān)的話題?
梁鴻:我現(xiàn)在還沒想過是否一定要把這個話題寫下去。和書中人物在生活中可能會保持長久聯(lián)系,所以也不排除之后有什么契機我會再寫。對我而言,花幾年時間寫了這本書,這本書的影響越來越大,在讀者中慢慢發(fā)揮作用,我的任務就完成了。如果我是心理學家、精神科醫(yī)生,那可能會持續(xù)關(guān)注這些孩子的心理問題,我是寫作者,那我就把這個問題放下,去寫下一本書吧。


